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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抄襲陰影下的電視劇創作

    http://www.tc13822.com 2014年06月19日10:19 來源:北京日報 韓亞棟

     

    本報記者

      不久前,著名作家瓊瑤一紙訴狀將編劇于正告上法庭,起訴其電視劇《宮鎖連城》抄襲她22年前的作品《梅花烙》,并索賠2000萬元人民幣。

      隨著這一事件持續發酵,可以發現“于正事件”絕非個案,影視圈“暗箱操作”的抄襲伎倆比比皆是。抄襲者花樣迭出,甚至變得明目張膽。

      一個本該與創作者絕緣的“抄”字,緣何被不少人視為編劇最為快捷的成功之道?依靠法院的“最后一道防線”,就真能止住這股來勢洶洶的抄襲之風嗎?

      1 拼湊,“聰明”編劇法

      劇本抄襲究竟發展到何種程度?影視劇評論家章柏青聽到的版本是這樣的:不少影視公司流行一種“聰明”的編劇法,有組織地將美日韓等國外熱播劇進行肢解,轉化成中國內容的劇本。章柏青起初并不相信。不久前,他的一個學生應聘加入某影視公司,主要工作竟然就是“日看境外熱播劇20集,選擇其中情節,轉化、拼湊成國產劇”。

      “國外改國內”只是“聰明”編劇法的手段之一。編劇胡月偉還曾親眼見過另外兩套“速配法”。一種是“改朝換代法”,直奔故事背景,把年代置換掉。這樣一來,服裝、職務、稱謂等信息也都隨之而變,受到掩護的故事“內核”就能蒙混過關。另一種更加高超的策略叫“多劇拼盤法”。將某一部劇的主線跟另外幾部劇的副線直接拎出來,分頭取料,重新組合,拼湊出一部新劇。

      由于市場上熱播劇的主題和類型切換頻繁,一些制片方為了搭上熱播劇“末班車”,就會整出這套集體作戰、突擊“扒劇”的速成之策。胡月偉對其具體做法做了一番解剖:找來一個大編劇和幾個小編劇,一群人關在一個屋子里,集中觀看國內外同類題材的片子,照貓畫虎進行拼湊。每個小編劇負責五集,再由大編劇來統稿。為了圖省事兒,有些人甚至會搬出音頻轉文字的軟件,一邊看片,一邊出電子版劇本,然后在這個電子版上直接進行修改。

      除了團隊“作案”,編劇個人在創作時同樣會出現“扒劇”的情形。海外劇中的經典橋段,就是頻遭“致敬”的“重災區”。例如,幾乎每一部戲都會遇到的一大問題,即如何巧妙安排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見面。日劇里有一個經典橋段:男主人公外出洗澡沒帶鑰匙,不料風把門給關上了。他回來后躲進一旁的空房間,正想打電話求助,女主人公回來了,倆人在尷尬中巧遇……這本是一個別出心裁的設計,卻因頻頻被借用在國產偶像劇中,最終被一些觀眾列入“最扯情節”的“黑名單”。

      合理借用橋段本來不違行規,但它終究是原創力不足的一大表征。編劇不得已而為之,與其創作環境有關。一般來說,從體驗生活,到查閱資料,再到最后收筆,一個編劇為寫一部劇耗上一年半載很正常。現如今制片方卻愣是逼著編劇三五個月拿出一部劇本,就連一些大牌編劇也未必有心思全面開發原創橋段。知名編劇汪海林就透露,他自己也曾有借用國外橋段的經歷,只不過會嚴格控制數量,“連著用三個,就會有心理壓力”。至于一些沒有壓力之人,一部劇里究竟“致敬”了多少個影視劇橋段,恐怕就連他自己也未必有數。

      借鑒多少獨創性橋段,會觸碰法律意義上的抄襲紅線?很少有人能舉出具體數目。但個別編劇卻已為“扒劇”劃出了參考范圍。坊間流傳最廣的是于正的“20%理論”,“抄襲只要不超過20%,比如你把20集戲全抄了但只要擴充到100集,法院就不會追究。”更“絕”的是,一些狡猾的編劇還發明了一套巧妙避免被發現的方法,他們稱之為“最遠最生疏”原則:回避特近特有名的電視劇,轉而去“致敬”泰劇、墨西哥劇或二三十年前的美劇。“確實有大量的‘于抄抄’存在,但像于正那樣,明目張膽‘致敬’知名國產劇的,著實非常罕見。”汪海林說。

      2 投稿,流失創意

      編劇受制片方委托進行創作,交了一稿大綱卻遲遲不見動靜,最后無意間打聽到,片方以同樣的伎倆騙取了多位同行的大綱。這類圈套高頻出現,充其量只是讓編劇“忙活一場、不給工錢”,畢竟是片方提供了創意。更令人聲淚俱下的是,編劇們自己冥思苦想得來的創意,稀里糊涂地就被“剽”走了。

      編劇黃暉記得,他2000年左右剛入行時,圈內同行會經常聚在一起聊創意、講故事。現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愿意透露自己的創作計劃。“這個行業快手太多!你一松口,別人搶先把戲拍出來。你的‘孩子’再好,也很難‘抱’得出去了。”黃暉說。

      黃暉曾想到過一個做抗戰劇的全新思路。這是一個少見的科學報國題材:茅以升歷時多年修建錢塘江大橋,卻不幸趕上抗日戰爭。為了不把大橋留給日本人,他被迫親手炸毀剛剛通車的橋梁。但茅以升堅信大橋一定會回到中國人手里,炸橋時做了“手腳”。日本人連干六年,怎么也修不好橋。抗戰勝利后,茅以升一出手,就接通了大橋……黃暉在一個飯局上,激動不已地講起了這個“自己修橋自己炸”的故事。沒過多久,有公司就宣布投拍這部電視劇,卻與他無關……

      這類案例中的編劇吃的虧還算少,比較慘的是,一些編劇已經寫好了劇本,卻在投稿過程中流失了創意。編劇李建民去年曾向某影視公司投稿,挨了八個多月,一直杳無音信。不久前,該公司新近投拍的電視劇《滿倉進城》開機。單看廣電總局報批公示的二百多字內容提要,李建民就瞧出端倪:它與自己投稿劇本的故事核如出一轍,兩者的故事主線也有六大相似之處。但這家公司卻聲稱,《滿倉進城》由其合作公司托人創作,與李建民先前劇本毫無關系。他這套劇本就這樣變成了“僵尸劇本”。

      即便一個劇本進入投拍階段,也未必就能完全確保其創意不被剽竊。胡月偉曾有一個劇本賣給某家衛視。籌備期間,某導演雇來一個編劇將本子大改一通,還要求追加了60萬元改稿費。等到該劇開播,片頭的編劇署名竟搖身一變,成了導演和他請來的編劇。留給胡月偉的,只是“根據胡月偉《×××》(劇本名字)改編”的字樣。這也就罷了。但沒想到的是,過了一年多,胡月偉在這位導演的新作里發現,上次改劇時被刪掉的劇情,“嘩”一下全給扒到了這一部戲里,占了將近10集的篇幅。

      無奈之余,一些缺乏合作渠道的編劇想出一套“防盜”辦法。流傳最廣的有兩種:一是就故事梗概或劇本進行版權登記;一是將裝有劇本的信封寄到自己的永久地址,收后不拆封,萬一遇到侵權官司,再當庭交給法官。但汪海林否認了這類方法的有效性,“它只能證明你寫了這樣一個劇本,但無法制止別人改頭換面盜用你的創意。”汪海林舉例說,比如你寫的是大宋提刑官,他整一個唐朝法醫,再找編劇重新編故事,你的核心概念就被偷走了,即便有登記或信封,這類官司也不好打。

      編劇李亞玲也看出了這類“防盜技巧”的漏洞。為此,她又開發出一套獨家“防盜秘笈”:寫完劇本,她會把感興趣的片方請到家里,一對一給人看紙質版,而且看之前要先付費。看完不滿意,看本費不退,所看資料也不讓帶走……不過,這套做法需要編劇和劇本都有足夠吸引力,并不具有普適性。為此,汪海林建議,編劇投稿不要通過電子郵件,而是指向性地提供紙質版劇本,“給人看之前最好讓他簽一個保密條款,看完之后再收回資料,或者干脆口頭表達創意。”但他坦言,即便如此,也很難徹底規避創意被剽竊的情況發生。

      3 防范和懲戒機制缺位

      劇本剽竊亂象高發頻發,對此,編劇任寶茹作了一番解釋:“業界在杜絕抄襲的問題上,‘拼人品’的成分太大,防范和懲戒的機制卻處于缺位狀態。”她不無苦惱地說,“上法院似乎成了受害者唯一的申訴機會。”

      問題在于,法庭也不是打擊抄襲的“萬能藥方”。“打官司是一件費時又費力的事情。”盈科律師事務所律師朱斌解釋說,一件再小的著作權案件,也避不開律師費、訴訟費、調查舉證費等費用,而且一個案子打上一兩年很正常,很多人因此覺得訴訟成本太高。長期以來,將抄襲者告上法庭的情形頗為少見。用任寶茹的話,好多人是捏著鼻子認了。據瓊瑤代理律師王軍透露,瓊瑤選擇告于正,也是因為抄襲情況太過嚴重,“瓊瑤的獨創性表達,被照搬的地方多達上百處。”另外,瓊瑤正在操刀的新劇因此中止,其經濟損失也較大。

      在朱斌看來,法院只是維護社會公平的最后一道防線,打擊劇本抄襲,不應讓它沖到第一線,“在事前防范和事后糾紛的解決上,應該有更多元的途徑。”朱斌指出,參照國外經驗,行業協會應該成立專門的版權保護部門,對抄襲等侵權行為加以防范和打擊。汪海林也提出了同樣的建議,“有時候,行規的約束力比法律更能起作用。”他舉出了足球的例子,“國際足聯對某個球員的禁賽處罰,會直接決定他的職業生涯,這比判他一年半載要嚴重得多。”汪海林說,在影視界,美國編劇工會也具備類似功能,“各大制片公司都會盡量與有會員資格的編劇合作。某個會員編劇因為剽竊被工會開除,就意味著他將被整個行業拋棄,這種打擊是致命的。”

      “中國電視劇編劇協會并不具備這樣的行業影響力。你的體制跟美國不一樣嘛!” 電視劇編劇協會常務副會長劉和平頗有些無奈。

      “我們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像外界希望的那么大。”劉和平說,編劇協會只能約束自己的會員不去侵權別人,要是會員發生抄襲行為,可以公開通告、開除會籍。另外,協會在接到侵權投訴后,還可以幫會員維權。“我們會請人比對和鑒定劇本,確定存在抄襲行為,也可以發聲和表態,要求對方停止侵權,不成的話還可以幫會員到法院維權。”成立3年以來,編劇協會會員已經由最初的一百余位增加至五百余位,其影響力正在逐漸壯大。“我們也在盡力而為,肯定會一天比一天好。”劉和平說。

      不少編劇認為,電視劇主管部門應該進一步完善版權管理流程。汪海林就建議,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可以要求片方在電視劇備案公示環節發布更多信息,以便受害者提前發現問題,提早介入版權保護。中國傳媒大學教授苗棣還補充說,版權糾紛越來越多,涉及金額越來越大,也倒逼著我們把產業鏈中缺位的一些環節補起來。他舉出了編劇經紀人的例子,“建立這類規范的劇本推介平臺,在保護編劇創意的前提下,協助他們聯系導演和投資人,打理投稿、簽約等各類事宜,投稿過程的剽竊行為或許就會少很多。”

      人物故事

      十年槍手編劇夢

      沸沸揚揚的編劇抄襲事件,讓處于“食物鏈”底端的槍手也卷入爭議。他們沒有署名,又靠碼字謀生。在一些人的印象中,他們為了賺快錢,似乎更容易干出“扒劇”的勾當。44歲的方大革干過10年槍手,他一句話就把這股“臟水”給堵了回去,“槍手要盡是抄襲,誰還會再來找你?”

      2002年,方大革從老家秦皇島來京,“北漂”干槍手直到2012年。十年間,他寫的劇本堆起來一大摞,其中不乏熱播之作,卻統統成了別人的“孩子”。方大革最害怕聽到家人、朋友問他,“天天看你寫劇,怎么找不到你的名兒?”

      方大革剛入伙兒時也動著“先掙錢、再掙名”的念頭,事業的進展卻遠非他能控制,“這幾乎就是一條不歸路”!十年過去了,方大革依然被“雪藏”幕后,身無長物,就連老家的兒子,也是靠老婆在撫養。

      處于“食物鏈”上端的“包工頭”們,發明了一整套方法,可以不留痕跡地廉價獲取槍手的勞動成果。

      這些“包工頭”以編劇居多,他們頂著創作者的美名,實際上更像是影視圈的掮客,其主要工作就是接活兒與派活兒。他們拿到活兒總是分派給一撥兒槍手。槍手拿到訂金以后開始操刀干活兒,編劇不會與他們簽訂任何合約。這樣既方便賴賬,還能免遭爆料。一部劇幾個槍手一起寫,劇集太長時,他們通常會被要求跳著寫,比如同一人寫完一到五集,再去寫第二十一到二十五集。方大革想不透其中緣由,“可能是想打散你的勞動成果吧。”他猜測說。

      同干一份活兒,不同槍手價格也會不一樣。方大革曾和同行在夜市喝啤酒,倆人沒聊幾句就“露餡兒”了:同一個“包工頭”派的活兒,方大革是五千元一集,對方卻只有兩千元一集。“他以為我在吹牛,我以為他在撒謊。到底咋回事兒呢?一番推心置腹,就都明白了,我們便開始埋怨槍手這活兒。”

      由于“包工頭”攬活兒是分期收款,槍手交活兒也得杜絕拖延。“拖得越久,拿錢機會就越小。”方大革最急的一次,連著一周每天只睡3個小時,每晚至少要寫8000字。即便如此,他也永遠拿不到全款。“包工頭”雇傭槍手的付費方式是:頭筆訂金換大綱,部分大綱費用換梗概,部分梗概費用換分集大綱。寫完分集,一部劇的骨架搭好了,有些“包工頭”就會撇開第一撥兒人,重新雇一撥兒三流槍手,用更低廉的價格攢出一套劇本。據方大革透露,他每接一部戲,掙到的全部稿費從未超過5萬元。

      由于被盤剝得太過厲害,確實會有槍手在情急之下,直接把某些劇里的橋段往劇本里擱。但方大革透露,成熟的槍手一般不會這么操作,“他會寫一些司空見慣的東西,也許不太用心,比如怎樣獲取一個秘密,很可能就會直接用偷聽的方式。”忍無可忍的時候,精明的槍手會以“雪藏橋段”的方式回擊,“一個分集大綱通常要7個橋段,我會在保證字數的前提下,只給他們3到4個橋段。”方大革說。

      在方大革看來,有些人被當成槍手,但其實早已是一個成熟編劇。“不少人手里都捏著原創的劇本,不是我們不想從幕后走到幕前,而是因為賣劇比寫劇更加艱難。”方大革感嘆說,“就像把一個手工制作的愛馬仕包拿到星光新天地,門檻兒實在太高,而且一不小心就會被剽竊。”

      方大革就一度遭遇過劇本“剽客”,讓他難過不已的,不只是劇本被剽竊,更包括他那不善交流的性格和無法融進主流圈子。“一些混得開的人,已經沖出了槍手的陣營。我是這里面的弱者,但我認為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編劇,不是那種光會耍嘴皮子的社會活動家。”

      兩年前,方大革撤出了槍手的陣營,靠借來的錢支撐著寫起了自己的劇本。他常常想,要是有專門的劇本經紀公司,既能保護創意,又能推介劇本,或許像他這樣的槍手,就能獲得更多的出頭機會。

      他山之石  

      美國:劇本交出之前都簽保密協議

      琳達和大衛是美國一家制片公司飛亞美科(FIYA MEKA LLC)的CEO和合作制片人,他們接受了本報記者跨洋專訪,對美國影視界劇本投稿、版權保護方面的情況作了介紹。

      問:聽說在美國,導演或制片人決不會在開機前看編劇劇本,以免此后被起訴剽竊創意,是這樣嗎?

      答:不是這樣。我們的劇本分獨立創作和委托創作兩種情形。編劇獨立完成劇本,會通過簽訂期權合約(option agreement)進行售賣,導演和制片人會在前期看到劇稿,決定是否投拍。至于制品方委托編劇創作的劇本,其版權就屬于片方。內部進行創作時,我們會保證不會有版權問題發生。

      問:在中國,編劇向制片方自薦劇本以求拍攝,常常會出現創意被剽竊的情況。在美國,你們怎么避免投稿過程中發生類似情形?

      答:所有劇本在美國編劇工會(WGA)都是注冊過的,每個劇本都有注冊號而且會注明在劇本里,以保證它們受到版權保護。此外,每個劇本在全本交出之前都必須簽署保密協議。包括財務人員、導演、制片人和演員,任何收到劇本的一方都必須簽署這樣的協議。通常來說,劇本會被打印在紅色的紙張上,同時會印上接收方的水印。有些電影制片方甚至不讓將劇本帶出去。

      問:劇本投出去之后,制片公司遲遲不開機怎么辦?

      答:我們會和編劇簽訂期權合約,讓編劇給我們留出考慮時間。我們在期權期間支付給編劇小額稿酬,通過這筆費用保住這個劇本,然后用最多一年的時間來決定是否拍攝。如果拍攝,就支付剩余全部費用。他們至少會被支付美國編劇工會要求的最低報酬。如果不拍攝,編劇可以再去找其他制片公司。

      問:總體而言,你們會通過什么方式確保編劇在投稿或與片方合作過程中創意不被剽竊?

      答:首先劇本是被注冊過的,美國編劇工會會嚴肅對待這件事,同時盡全力保護編劇權益。美國出臺了強硬的法律措施來保護著作權。作為制片人,我們會確保一個清晰的產權鏈,讓制片公司拿到劇本,編劇的權益不被侵犯,每個人都滿意而歸。

      問:你們如何懲罰抄襲行為?有人說,這樣的人在辦理信用卡、車險等方面也會受到限制,處于被整個社會拋棄的狀況,是這樣嗎?

      答:不,多數爭議都會通過支付現金解決,針對這方面也有相關的重罰。在當文本工作都做得非常充分的情況下,這類問題很少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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