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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25日,適逢著名文物鑒賞家、學者、收藏家王世襄百年華誕。為此,首都文物界舉行了一連串的紀念活動。身為王世襄唯一入室弟子的田家青,也在此期間發布新書《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追憶30多年來與王世襄先生相知相交的點點滴滴。
新書面世,也重新勾起了人們對王世襄學術成就的興趣。王世襄學識淵博,對文物研究與鑒定有精深造詣,對書畫、家具、髹漆、竹刻、民間游藝、音樂等多個領域都有獨到、深刻的見解,研究成果惠及海內外。田家青表示,與其充沛的學識相比,先生的品格和處世態度同樣為當今社會帶來啟迪。新書的出版,將有助公眾重新全面品讀大師走過的人生軌跡。
王世襄(1914-2009年),字暢安,福建省福州市人,生于北京,畢業于燕京大學文學系。曾任中國營造學社助理研究員,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委員會天津區助理代表,故宮博物院文物館科長、陳列部主任,中國音樂研究所副研究員,國家文物局中國文物研究所研究員。第六、七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研究館員等職。2003年,獲得荷蘭“克勞斯親王最高榮譽獎”,是獲得該最高榮譽獎的第一位中國人。
逸聞趣事再現大師至性至情
與一般人物傳記的宏大敘事不同,本書作者另辟蹊徑,通過個人親身經歷的生活片段和所思所感,逐一還原這位收藏大家的傳奇人生。書中所載皆第一手材料。行文中濃郁的京腔京韻,也讓王世襄的形象變得活靈活現。筆間流露的師徒情誼,更使讀者回味悠長,懷想不已。
《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的出版之所以引人注目,作者的身份無疑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作者田家青,是唯一一名王世襄生前首肯的入室弟子。從上世紀70年代起,兩人就開始了長達30余年的忘年之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田家青將良師點撥視作“人生之大幸”,并對恩師為人處世的風骨感佩不已。
“對王先生最好的懷念就是做實事。”在田家青看來,新書出版只是完成一個簡單的心愿。讀者卻可以從字里行間,隨處讀出老先生的嚴謹治學的身影:田家青強調著書客觀、真實,要求書中內容必須全新,決不“炒冷飯”,全憑獨家資料以饗讀者。這都體現出王世襄對著述立說的嚴格要求。為免將傳記寫成“應景兒”的“急就章”,直到恩師去世五年,田家青才將這些鮮為人知的生平軼事披露于世。
“如果說以往對王先生的介紹像是一張素描,那么我希望我的這次摹寫,能像一張色彩豐富的繪畫。”田家青說。出于這個原因,書中并未提及王世襄追索國寶的跌宕經歷,以及文物工作的坎坷際遇,反而著力從瑣碎的生活細節中,還原他不為人知的大家本色。
比如,書中作者拜識王世襄的一幕,就將本應印象深刻的場景,處理得平淡而真實可感。如同閑嘮家常的行文,滴水不漏地表現出老先生綿里藏針的處事原則:王世襄惜時如金,常常直言拒絕訪客的請求;每當交談時,他總以聆聽為要,從不好為人師,也不夸耀自己的學問;若開金口,必出微言大義,寥寥數語就使求教者茅塞頓開。
王世襄不僅貴為“識物”大家,論到“識人”同樣心如明鏡。別人耍的小聰明他從不買賬,只有踏踏實實地做出了成績,才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田家青坦言,自己也是經過相當長的時間,才真正被王世襄所接受。
樸質與傲骨,就好比王世襄性格中的一體兩面。田家青也不吝筆墨,憶述王世襄勤儉持家的種種趣聞。與人們對收藏家錦衣玉食的想象不同,王世襄總是保持那副“隨處可見的、隨和的街道老大爺”形象。身上穿的衣服,手中拿的碗筷,幾乎都是隨街可買的大路貨。“世好妍華,我耽拙樸。”王世襄的案銘道出了他平淡樸素的生活態度。
有著“美食家”之譽的王世襄,對食材更是半點糟蹋不得。一次,為了不浪費餐桌上的剩菜,他竟半逼半哄地催促外賓將剩下的半邊魚頭“消滅”,直看到對方啃了下去,方才罷休。這些富有生活情趣的小故事,讓老先生天然率真的性情流露畢現,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揭開“玩家”背后的治學“狠勁兒”
王世襄既是文物收藏界的泰斗級人物,作者又是他的高足,新書內容自然是“三句不離本行”。書中收錄了不少王世襄對收藏的獨到見解。他對不同門類的藝術品,都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標準。例如,繪畫須有“景兒”,器物須有“味兒”,書法須有“神”。看似輕描淡寫的經驗之談,卻是王世襄用“時間和功夫”堆積起來的心血成果。
“然而,大家對王先生的真正學術成就未必十分清楚,也很難想象他為此付出的艱辛。”在田家青看來,世人常常將王世襄看作一名“玩家”,卻極少留意他對學術研究那種一絲不茍的“狠勁兒”和“傻勁兒”。書中轉述美術史家黃苗子的回憶:每天早上四點,王世襄的書房就已透出臺燈的亮光;對時間的充分利用,也使他閱讀的廣度和深度,達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水平。
王世襄一生共有專著10余部,論文90余篇。每次動筆,他都得擰出了一股“和自己過不去”的“狠勁兒”。王世襄嚴格要求自己,每本著作的內容必須新,觀點需明確,考據要翔實,出處要準確,注釋要詳盡,文字要簡練。總而言之,一招一式都要務求唯美,這也是他的作品經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明式家具研究》就是他的其中一部心血力作。業界將對術語的應用,作為評判專家真實水平的標準。王世襄不僅對各種行話、術語爛熟于心,對這些術語何時出現、彼此如何對應、如何流傳發展等情況同樣了如指掌。但他并未滿足于此。這些術語多為匠人世代口傳,隨時都有失傳的可能。王世襄通過嚴謹的科學方法,為上千條術語創立了專業的名詞體系,使這些古代賢匠留下的知識精華,能夠不斷流傳下去。
為表彰王世襄的杰出貢獻,2003年,年屆89歲高齡的他,從荷蘭王子手中接過“克勞斯親王最高榮譽獎”,成為獲得該項殊榮的第一位中國人。
2009年11月,王世襄先生遽歸道山。他獨具創見的學術研究,也面臨著成為“文化絕響”的危機。三聯書店出版的14冊《王世襄集》應運而生。全書包括《明式家具研究》、《髹飾錄解說》、《中國古代漆器》、《竹刻藝術》、《說葫蘆》、《明代鴿經清宮鴿譜》、《蟋蟀譜集成》、《中國畫論研究》、《錦灰堆:王世襄自選集》(合編本)、《自珍集:儷松居長物志》等10種經典著作,堪稱王世襄作品的集大成者。《王世襄集》的編纂工作歷時三年,并于去年正式出版。
如果說《王世襄集》是對大師學問成就的總結,《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則揭示了他成就背后的生活和思想的軌跡。田家青認為,與王世襄的學術成果一樣,他的思想和精神正為當前社會所極其欠缺,也對克服現今一些弊病具有啟示意義。“我決定把這些故事寫下來,這不僅由于它們具有史料價值,也是由于它能留給我一份紀念。”他總結道。
“他一生都在致力展示
中國文化最核心的精神”
南方日報:每當人們說起王世襄先生的生平,第一反應往往就是“京城第一大玩家”。在您看來,這一定位是有失偏頗的。但在您的筆下,同樣寫出了王世襄“好玩”的一面。我們應當如何理解“玩物”在他心中的分量?
田家青:王世襄先生被人稱為“大玩家”由來已久,他本人也沒有提出反駁。但我認為,如果僅僅認為他的學問都是“玩”出來的,這種理解誠然是非常不準確的。“玩”難免使人將它與隨心所欲、輕松愉快聯系在一起,但生活中的王先生講究原則,對自我要求嚴謹至極。更重要的是,在王先生“玩”的背后,承載著他傳承中國文化的責任感。無論是竹刻藝術、漆器藝術,還是觀賞鴿,“玩”的目的都是要恢復一種快要失傳的技藝。他意識到這一工作的緊迫性:如果再不對之加以研究,這種技藝就要失傳,之后就很難再恢復了。對技藝的“恢復”,也不只是就事論事的記錄和總結,他總以社會和文化的大背景來進行把握。在我看來,與其說他是“玩家”,不如說他是中國文化的實踐者。他一生都在致力展示和宣傳中國文化最核心的精神。
南方日報:您在書中提及,王世襄先生善于與業界和社會的各種人士交往,心中卻對不同的人有著明確的定位。他的待人接物給您留下哪些深刻印象?
田家青:我與王世襄先生接觸的最大收獲就是學會“看人”。他看人并不是憑借社會的宣傳,最關鍵是要看人做了什么實事,能看到點上。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也是同理,例如我在書中提到,王世襄先生認為,營造學社創始人朱啟鈐才是中國古代建筑研究的奠基人,而不是梁思成。需要強調的是,我并無意否定梁思成先生的成就,他的成就也確實很高,但社會對他的評價和宣傳往往摻雜了個人情感。朱啟鈐第一個對中國古代建筑研究有全盤理解和規劃,在其他領域也有開創性的貢獻,梁思成也是得益于他的思想指導。如果各行各業都真正能像王先生一樣客觀評價人物的能力和貢獻,就能真正發掘出那些鮮為人知的人才,為社會進步帶來積極意義。
南方日報:您曾提出,王世襄先生有著一些為當代社會所欠缺的精神。與王先生為人處事的品格相比,您認為現代人身上失落了什么?從先生的身上最應重拾的又是什么?
田家青:我認為王世襄先生身上的可貴之處有這么幾點。首先“少說多干”,再有就是“說到做到”。當前社會很明顯的一個通病,就是“口惠而實不至”,氣氛一起來說得頭頭是道,當面答應得痛快,但一回頭,真要干了,事情就涼了。王先生奉行的原則恰恰是做實事,不務虛,沒有譜的事不說,但一旦自己口頭答應的事情、不管多小的事,都一定要辦到。這樣的故事有很多,他有時答應給朋友一本書或題寫個書簽,到了日子人家沒來,他甚至會騎著車子親自給人送去。這是為人誠信的一種體現。
其次就是任人唯賢,尤其在學術上,王先生決不含糊,而且從來不留情面。如果出版社的編輯來找王先生,征詢一本書能不能出,王先生認為不夠格就是不夠格,絕對不說好話。即使像我與他的關系這樣親密,也是如此。所以我寫《清代家具》完稿交給他看時,心里就特別忐忑,這本書花了我很長時間,但如果王先生覺得不行,絕對沒有情面可言。人情是人情,事業是事業。
實際上,這是包括王世襄在內的老一輩學人所共有的優秀品質。比方說陳夢家的夫人趙蘿蕤,她在北大擔任博士生導師時,就對學生特別嚴格。一般,導師都會拼命維護自己的學生,但她就沒讓自己的一位學生拿到學位。盡管這位學生的學業并沒有差得很多,與她之間的私交也很好。這種事情發生在現在更是不可想象的。此外,很多行業都存在“糊弄”、“混”、“對付”的情況,王先生認真和追求完美的精神更是我們要學習的。
南方日報:在王世襄先生百年華誕之際,我們作一個回眸和展望。您認為,大師的時代離我們遠去了嗎?未來是否還有出現這樣一位大家的可能?
田家青:在王世襄先生去世時,社會上有許多人感慨,將來或許還會再出現一位錢鐘書,但王世襄是再也不可能再有了。實際上,王先生是特別謙虛的一個人,他從來都沒有給自己冠一個“家”。別人說他是收藏家,他卻說:“你別說了,你再說,我就鉆桌子底下去了。”其實,在他90歲的時候,就曾有記者采訪他,將他與錢鐘書并舉。他當時就說了:“我怎么能跟錢鐘書比?我的學問連人家的百分之一都沒有。”反觀現在這個時代,普遍欠缺謙虛精神,什么人都可以自稱為“家”,“家”這個詞也就貶值了。
除了謙虛,王先生還是很自律的一個人,到了晚年更是如此。確實有很有聲望的“老專家”,由于缺乏社會監督或自滿,做鑒定鬧出了笑話。但王先生沒有出過任何一件讓大家覺得很別扭的事情。他深深明白,歲數大了,有些事情就不能做了,這恰恰是他沒有“老化”的表現。他將自己的集子起名為《自珍集》,也就是“敝帚自珍”的意思。說到這里,我還想起有次他收藏藝術品的專場拍賣會,王先生倒是自己寫了個致辭,謙虛地說他的東西并沒有那么值錢。其實從今天看來,他收藏的每一件東西,都有極高的藝術水準。這說明他的學術成就和修養,直到現在也沒有過時。記者 楊逸 實習生 文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