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不是采風是采礦

　　2013年9月11日至9月23日，我到河南鄭州煤業集團大平煤礦定點深入生活，為時13天。

　　這個時間段，我謝絕了墨西哥孔子學院和墨西哥大學訪問墨西哥的邀請，堅持向近處走，不向遠處走；向熟悉的地方走，不向陌生的地方走；向內走，不向外走；向深處走，不在表面走；在一個地方走，不到處亂走。選擇到大平煤礦定點深入生活，有效地實現了對自己的要求。

　　到礦上之前，我在日記本上自我約法：這次深入生活，要少喝酒、少應酬、少講話、少打手機；多采訪、多聽、多記、多思索；一定要定下心來，深入下去。我把這個約法叫做“四少四多一定”。之所以約法在前，這里有一個深入生活的態度問題，萬不可端作家的架子，擺作家的譜，一定要把自己放下來，姿態放低再放低，低到井口之下，真正以學習的態度，虛心的態度，勞動的態度，來對待這次深入生活的機會。回顧這次定點深入生活的全過程，我做到了對自己的約法。我直接到了礦上，沒跟集團公司領導打招呼。我在河南的文學界和新聞界有不少朋友，有朋友約我到鄭州喝酒，被我謝絕了。在中秋節期間，有朋友打電話要到礦上看我，也被我謝絕了。大概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到礦上的第三天，我的腸胃出現了嚴重消化不良的癥狀，拉肚子拉得我渾身酸疼，眼冒金星，夜里呼呼出虛汗，把被子都溻濕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在心里譴責自己的身體，認為自己變得嬌氣了，身體不夠爭氣。在意志上，我深入生活的決心沒有絲毫動搖，堅持一邊吃藥，一邊到礦工家中走訪，如期完成了定點深入生活的計劃。

　　全國各地有許多煤礦，我為什么選擇大平煤礦作為深入生活的點呢？2004年10月20日，大平礦發生過一次重大瓦斯爆炸事故，148名礦工遇難。那些礦工大都二三十歲，正處在生命的黃金期。他們既是兒子，又是丈夫和父親，都是家庭中的頂梁柱。頂梁柱突然倒掉，給家庭里的每個親人都帶來深遠的痛苦。九年過去了，作為一個從鄭煤集團走出來的寫作者，我會不時記起大平礦的那次礦難。我很想知道，那些工亡礦工的妻子、兒女，是怎樣戰勝痛苦自強不息的？生存著的礦工是怎樣同情關愛他們的？井下目前的完全狀況如何？這些問題只能在實地深入生活中等到回答。通過這次定點深入生活，我得到了豐富的素材，也積累了很多情感，可以說實現了自己的初衷，達到了預期目的。請允許我簡單舉兩個例子。

　　有一位老礦工叫孫倉，他退休后，由獨生兒子接班當了礦工。兒子不幸遇難時，他的孫女兩歲多，孫子還不到一歲。這么小的兩個孩子，正是離不開娘的時候，可是兩年之后，他的兒媳哭著回到娘家去了。因為兒媳唯一的哥哥也在事故中遇難，兒媳的嫂子另嫁他人，兒媳的父親不堪打擊，癱瘓在床，兒媳只得丟下自己的孩子，回到娘家伺候父親。雪上加霜的是，孫倉得的是食管癌，妻子得的是乳腺癌。孫倉一再對自己說：我不能死啊，我要是再死，我的孫女孫子依靠誰呢！做了手術后，孫倉掙扎著頑強地活著。利用住在一樓的方便條件，六十多歲的孫倉開了一個小賣店，還在樓前的空地上種了一些菜。開小賣店可以掙點兒小錢，補貼家用，種菜可以省下買菜的錢。來到孫倉家，見到孫倉時，我一再稱贊孫倉的堅強。孫倉說：不堅強咋辦哩，不堅強也得堅強。

　　中秋節那天上午，我買了禮品，登門去看望一位工亡礦工的妻子劉玉紅和她的兒女們。劉玉紅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丈夫遇難那年，大女兒14歲，兒子才兩歲零三個月。劉玉紅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以四個孩子為支撐性的力量，勇敢地擔負起責任，決心要把四個孩子撫養成人，培育成材。有人給她介紹對象，被她拒絕了。她說，她說要試一試，不靠別人，只靠自己，能不能挺過來。劉玉紅所受的艱難困苦難以備述，好在她的四個孩子都很爭氣，他們在學校里和同學們不比吃，不比穿，只比學習，每個孩子的學習成績都不錯。孩子們獲得的獎狀墻上貼不下了，劉玉紅只好把新的獎狀摞在一起，掛在墻上。劉玉紅的大女兒已大學畢業，她被評為貴州省優秀大學畢業生。那天中午，我在劉玉紅大女兒的帶領下，特地到山坡上劉玉紅丈夫的墳前看過，并默哀了一分鐘。

　　這兩個家庭的情況，是礦難后現象的兩個代表，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深入生活期間，有一天趕上礦黨委書記張海洋在井下值班，我跟著張海洋，到井下看了一下。現在工作面的支護方式為金屬液壓支架支護，礦工們在鋼鐵長廊一樣的金屬支架掩護下采煤，再也不用擔心被冒頂所傷。礦上對瓦斯的監測和控制非常嚴格，先抽放，后采煤，瓦斯超標即視為事故。他們對事故的要求是從零出發，目標為零。從2004年那次瓦斯爆炸事故以來，礦上再也沒有發生過一起工亡事故。

　　北京有朋友打電話聯系我，當知道我不在北京時，就問我是不是到外地采風去了？我回答說：我這次不是采風，是采礦。“風”哪里都有，采“風”是容易的，到哪里都可以采到“風”。而采礦需要找到一個礦點，深入挖掘，同時要付出艱苦的勞動。

　　我這次深入生活到底采到了多少文學礦藏，還需要仔細盤點。可以肯定地說，它對我的文學創作是有用的。我已經寫了《神木》、《臥底》、《走窯漢》、《白煤》等不少表現礦工生活的中、短篇小說，還寫了《斷層》、《紅煤》兩部長篇小說。這次深入生活之后，我打算寫一部新的反映礦工現實生活的長篇小說，塑造礦工的群體形象，弘揚中國煤礦工人的耐苦精神、犧牲精神和奉獻精神。當然還要超越煤礦，探討人類生與死的關系與意義，寫大面積的死亡對生者造成的傷痛和影響。寫生者對死亡的敬畏，表現生者怎樣從不同的方向堅韌地向死而生。

　　定點深入生活結束時，礦上舉行儀式，授予我大平煤礦“榮譽礦工”稱號。

　　2013年9月28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