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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25日,中航工業沈飛公司殲-15艦載機試驗現場總指揮羅陽,不幸殉職,在全國產生了極大的反響。
12月12日下午,奉中國作家協會之命,我們赴沈陽采訪羅陽事跡。沈陽的一場大雪,使我們搭乘的航班一次次延時,俟飛機夜晚在沈陽桃仙機場降落時,迎接我們的是一個銀裝素裹的雪的世界。進入市區后,我注意到從眼前駛過的出租車顯示屏上滾動著的字幕:“羅陽,沈陽為您而驕傲!”心頭不由得一陣激動。
采訪團的九名團員,都是第一次走進航空這個陌生的領域。非常慚愧,我原來對航空界也是了解甚少,除了乘坐過民航,其他是一無所知。甚至,有時還把航空與航天混為一談。
羅陽以自己倒下的代價,讓我們得以看見了他身后的那個團隊,那個原本默默無聞的團隊。通過在沈陽飛機設計研究所和沈飛公司幾天的采訪,可以用“震撼”兩個字來形容我的感受。我走進了航空這個完全嶄新的領域,而這個領域對國家的經濟建設和國防來說是如此的至關重要。中華民族對于航母可以說是百年期盼,我們的航母下水了,誰會想到我們自己設計生產的艦載機能在幾個月后便成功著艦。羅陽是航空人的代表,羅陽是當代知識分子的典范。正如中航工業集團公司董事長林左鳴說的那樣:“怎么評價他(羅陽)都不過分。”
從沈陽回京后,我寫了篇萬字報告文學《悲壯羅陽》,發表在《人民海軍報》和《文藝報》上,我向羅陽敬獻了一只心靈的花籃。
按說,羅陽的寫作任務似乎已經完成了。
可是,沒完。在接下的日子里,羅陽那疲憊而又悲壯的微笑時常在我的腦海中浮現,我的心依然牽掛著羅陽,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羅陽情結”。我隱隱約約覺得,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這或許可以稱之為“創作沖動”。
這回是我主動向中國作協請纓:為羅陽寫部書。中國作協領導給予大力支持。
有朋友關切地問我:“羅陽值得你花這么大的心血嗎?”
當我對一個題材有了自己獨特的判斷之后,我不愿再做過多的解釋。
記得一位評論家說過,對一個時代來說,總是存在一些讓人們最為焦慮和痛苦的問題。這種包含著時代重大問題的題材,可以稱之為“時代的迫切性題材”。與這些題材相關的人物與事件,不僅嚴重而普遍地影響了人們的生活,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且還深刻地改變了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改變了人們的道德意識和行為方式,甚至改變了歷史的前行方向。如果一個時代的作家,或是由于無知,或是由于恐懼,或是由于傲慢,而無視或者逃避這樣的題材,就是失職和失敗的。
羅陽精神激發奮進力量,羅陽精神引領著時代前行方向,我以為羅陽就屬于“時代的迫切性題材”。對于羅陽這樣的“時代的迫切性題材”,我怎能“無知”與“傲慢”?更不能“無視”與“逃避”!
于是,我再一次向羅陽靠近……
報告文學是用雙腳“走”出來的文學。能不能把羅陽這部長篇報告文學寫好,深入生活、認真采訪是首要的工作。從去年12月至今年3月,我到羅陽曾經就讀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羅陽的上級單位中國航空工業集團,羅陽工作過的沈陽飛機設計研究所、沈陽飛機工業集團有限公司深入生活。
我一個個尋找和羅陽有關的人物,對七八十個采訪對象做了認真細致的采訪。航空工業對于我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深奧而又繁雜的設計、生產過程,一個個生疏而又艱澀的專業名詞,都必須大概齊地了解。更重要的是,我必須盡快地走進航空人的精神領域,盡快地去感受羅陽的情懷。接待方也被我這種嚴謹的態度感染了。沈飛公司宣傳部領導說:“這些日子到公司來采訪的媒體非常多,但記者一般呆兩三天就走了;有幾位說是搞影視的,開了三個座談會,看了幾部資料錄象片,住了五天也走了。惟獨你這位作家,沒了沒完地找人談,上午談,下午談,晚上接著談,有些事情連我們都沒聽說過,你都采訪到了,我算是服了。”我開玩笑回答:“報告文學作家是最沒本事的,不會虛構,也不敢想象,只能夠照實寫來。不認真采訪,素材從哪來?”
羅陽殉職后,他的夫人王希利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除了參加羅陽追悼會和羅陽事跡報告團第一場報告會外,謝絕了與所有媒體見面。到沈陽后,我幾次通過組織要求采訪她,都被婉言謝絕了。創作羅陽報告文學,卻采訪不到羅陽夫人,這不能不說是個極大的遺憾。然而,我沒灰心。采訪接近尾聲,第二天就要離開沈陽了,當天上午我在采訪羅陽一個好朋友時,再次提及這次沒有見到羅陽夫人的遺憾。他問我:“很有必要嗎?”我肯定地回答:“非常非常有必要,哪怕是見一面。”他說:“那我幫您聯系一下。”或許王希利也被我的執著感動了,她同意見面,下午與我交談了兩個小時。負責接待我的同志,聽說我采訪到王希利,露出欽佩的神色說:“還是我們的作家有辦法!”
通過大量的采訪,通過閱讀中國航空史、《中國航空工業院士叢書》,我才知道,為了趕超世界先進水平,一代又一代的航空人,披肝瀝膽,無私奉獻。所以說,羅陽不是孤立的,羅陽是這個群體的代表。正是有了羅陽這樣無數優秀兒女前赴后繼、無怨無悔的付出、拼搏和犧牲,才有了歷經磨難卻始終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的偉大中華民族。
寫人物報告文學,最希望有故事,有故事作品才有看頭;寫英雄人物報告文學,盡量要找到其身上的“缺憾”,有“缺憾”人物才真實。但在采訪中,最讓我苦惱的是,許多人都跟我說:“羅陽沒有故事。”“羅陽身上找不到缺點。”我說:“圣人身上都有不足,何況羅陽?”被采訪者想了又想,說:“羅陽的確是太完美了。”慢慢的,我也琢磨明白了,正是羅陽的“沒有故事”和“沒有缺點”,恰恰使得我筆下這個平平淡淡、默默耕耘的羅陽才顯得真實、可信。
報告文學是一種紀實性的創作,“真實性”是報告文學的生命。然而,何為真實性?你的所見、所聞、所思,就是真實的嗎?那么多關于羅陽的材料,那么多的采訪對象跟我談了羅陽,哪些是真正屬于羅陽的,要鑒別、要判斷。不允許失誤,哪怕是一個小細節的失誤,都會給人物帶來傷害。
《國家的兒子》初稿中,一位名叫楊圣潔的老工人,為了孫子的工作,給羅陽送禮那一段,原來是這樣描寫的:
“羅總,給您添麻煩了……這里是兩萬元……”說著,楊圣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信封。
羅陽的臉色忽地變了,“您這是什么意思?”
楊圣杰支支吾吾道:“我不是給您的,是給您手下的工作人員的……”
“楊師傅,在您的心目中,我羅陽的人格就值這兩萬元嗎?”羅陽滿臉嚴肅,他鉆進車里,把車門“嘭”地一關,走了。
我將初稿寄給羅陽的夫人王希利,請她提提意見。幾天后,她在電話里問我:“黃老師,當時楊師傅是怎么向您表述這件事的?是不是明確說羅陽很不高興,鉆進車里,把車門重重地一關就走了?”我想了一下,說:“這倒沒有,他只說羅陽沒有收錢。我自己覺得這件事很傷羅陽的自尊,羅陽‘把車門嘭地一關,走了。’是想通過這樣的描寫,來反映羅陽心中的不愉快。”王希利說:“不會的,憑我對羅陽幾十年的了解,即便他當時心里不高興,他也會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的,他會設身處地為老人家著想,會覺得老人家也是不容易的,為了孫子的工作,還得出來送禮。這時候,他最多只會說‘老人家,您怎么能這樣?’他根本不會重重把車門一關就走了。因為他怕老人家尷尬,傷了老人家的自尊心。他永遠都為別人著想——這就是羅陽!”我說:“我明白了。”
于是,我將這一小段,做了逐字逐句的修改:
“羅總,給您添麻煩了……這里是兩萬元……”說著,楊圣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信封。
羅陽有些不解,“您這是什么意思?”
楊圣杰支支吾吾道:“我不是給您的,是給您手下的工作人員的……”
“楊師傅,您怎么能這樣?”盡管羅陽心里很難受,但他還是強壓住,他怕老人家尷尬。他鉆進車里,搖下車窗,朝老人招了招手。
我再一次體會到,報告文學創作是“帶著鐐銬在跳舞”。
我采訪過許多人物,羅陽是我主動想寫、主動要寫、且讓我有最飽滿的動力來寫的一個人物。 寫作羅陽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凈化自己心靈的過程。在當今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羅陽卻生活得如此沉著、淡泊、高遠。羅陽是個超功利、超世俗的人,一般人看重的東西,他卻不屑一顧。 他所看重的航空事業,是國家和民族的大業。一個人真正愛上了他的職業,便會變得純粹和超越。高山仰止,這是讓我永遠敬仰的一種境界。
感謝中國作協將如此厚重的題材交與我。
《國家的兒子》書稿終于付梓了,我長吁了一口氣,內心卻依然還在為羅陽而激動著。創作羅陽報告文學的過程,我收獲了一份緬懷、一份崇敬,更重要的是收獲了一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