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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維吾爾族作家阿拉提·阿斯木給我的郵件,其中一篇是維語的,我看不懂。彝族作家木帕古體,曾獲全國第十屆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他送我的彝語詩集,我也看不懂。目前,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在傳播、翻譯過程中仍存在一些難度和問題。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少數民族文學,特別是有民族語言而沒有民族文字的少數民族,出現了一些用漢語書寫的民族文學作品。改革開放以后,少數民族母語文學,一方面發展了用圖解的方式描摹和傳播民俗、宗教儀式、日常活動的寫作方式,向文化功能與文學審美的縱深發展;另一方面也出現了一批用雙語創作的作家,他們對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和民族生活有著真誠的體悟,在用漢語寫作時,充滿民族自信心與自豪感,對民族寫作充滿使命感,他們的寫作對于傳播和弘揚民族文化,繁榮和發展民族文學具有非常重要的積極意義。
阿拉提·阿斯木就是這樣一位雙語作家。我們把這樣的少數民族作家叫做“兩棲”作家,因為他們兼具了民族文學作家和翻譯家的雙重身份,肩挑了書寫民族文化和傳播民族文化的雙重擔子,傳播的意義主要在于多民族文學的跨民族傳播。不同于一般的少數民族語言翻譯家,翻譯別人的作品,和用另一種話語系統書寫自己的作品存在天壤之別,正如唐詩宋詞用英語翻譯完全變了味道一樣。讀阿拉提·阿斯木作品,我們會發現語言幽默風趣、汪洋恣肆,信手拈來、隨意組合、挑戰邏輯,充滿了一種“狂歡”的味道,這樣的作品往往很難翻譯。
作家能夠靈活駕馭兩種語言系統,恰似具有兩種思維理念,兩種語言轉換起來往往產生一種意想不到的陌生化審美效果。蒙古族作家阿云嘎也是一位兩棲作家,他的長篇小說《燃燒的水》和《有聲的隔壁》,用這樣的題目是有聲音的,小說的語言擲地有聲。當有人問阿云嘎怎樣構思出這樣的題目,他說他同時用蒙漢雙語進行創作,蒙漢轉換相當于兩種語言思維。在內蒙古草原上,揭開草皮就是石油,“燃燒的水”就這樣誕生了。無論是從事民族語言母語創作的作者,還是用漢語創作的民族作者,民族語言與民族文化都會為文學創作提供更多的思維與理念,使我國的文學花園更加絢爛多姿。
本土文化的西部風情和喜樂精神
阿拉提·阿斯木是一位本土作家,他的作品立足于新疆地域文化和維吾爾族民族特色,充滿文學個性和民族個性?v觀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作者通過新疆伊犁地區城鎮底層人群的日常生活,書寫民族個體的生存狀態和生命意識,從而發現、切入民族品格與民族特色,在文學表達中建構來自西部邊陲的民族的個性和生活,所有作品充滿了撲面而來的西部風情。
西部風情充滿了蓬勃、曠遠的生命意識!靶陆膶W正在把豪邁的風吹到上海!鄙虾J凶鲄f副主席趙麗宏如是說。阿拉提·阿斯木的小說令人感受到,新疆文學在中國文學中是非常特殊的一部分,有自己的風格,有與眾不同的氣勢。這里趙麗宏所說“這股豪邁的風”恰恰是對“西部風情”最好的解釋,這股來自西部曠野的豪邁之風,就像西部片里的牛仔英雄一樣,在內地的都市已經物以稀為貴了。
民族文化尤其是俗文化中表現出對苦難生活的超越,對生命歡樂盡情享受的濃郁的喜樂精神。從《瑪穆提》《蝴蝶時代》到《最后的男人》,小說的主人公往往帶有一種“找樂子、尋消遣”的心情和習慣,表現出一種特有的民間喜樂色彩與世俗娛樂的特點。這種世俗娛樂的特點依附于中國傳統的文化土壤。中國民族審美心理結構的一個重要成分是“中和”,于是在情感上追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并由此形成了民族傳統心理中的知足求樂、趨利避害的達觀精神。
在這種喜樂情懷的影響下,小說張揚了一種奮斗帶來的欣喜和歡樂,生活的陰暗面終將被陽光普照,表現出了輕松、活潑、機敏的喜劇色調。在《時間悄悄的嘴臉》中,作者借用對人物的描述道出:“鄰居伊拉洪幽默講笑話有自己的特點,黃段子多,開頭的幾個笑話都是作踐自己,這是他的藝術,而后具體地瞄準某一客人或是朋友,諷刺、挖苦、激怒、拔高,又一棍子打死對方,抓住他人的弱點和長處即興編笑話,在多變的語言游戲中創造絕妙的段子,創造絕佳的歡笑氣氛。新疆許多經典的幽默笑話都是他的作品。他是個大師級的人物!
小說中多次提到這種叫“恰克恰克”的即興笑話。伊犁維吾爾族有現編現講“恰克恰克”的民間傳統,帶有典型的伊犁地域特色。恰克恰克,俗稱“笑話”,在聚會時現編現演說,隨著參與人的即興發揮和場面的熱鬧程度可以連續不斷升溫,在座的都有可能成為笑話的主角。在伊犁,有專門善長“恰克恰克”的人,甚至已經形成一種謀生的職業,主要任務是讓客人“找樂”。更重要的是,這種“恰克恰克”的快樂方式已經深入人心,早已融入地域,融入當地民眾的血液中去。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中也很自然地記錄了這種“恰克恰克”的表達方式,他將“恰克恰克”稱為民間“活態語言的源泉”,是“民族特色的絕響”。而且,阿拉提·阿斯木不僅僅是展示這一民族特性,而且將其作為他我和自我救贖之間的藝術傳達,是一種生命意識的表達。
實際上,自嘲者正是通過自嘲為無能、無用、無德來反襯自恃清高,自嘲自己在社會上的卑微低賤反襯自己內心深處的自足與自恃。這種樂觀情懷使人們走向身心健康的自由境界。
笑是人類最復雜的一種表情,它可以像烈日一樣炙烤社會上丑惡的事物,使生活變得更美好,也可以像清流一樣蕩滌人性不貞的靈魂,讓人生變得更崇高。笑有很多種,微笑、大笑、嘲笑、冷笑、苦笑、開心的笑、會心的笑、滑稽的笑、皮笑肉不笑等,笑的內涵太豐富,它比哭更能細膩地傳達人們內心世界豐富的情感和靈魂!度龂萘x》中,蔣干與周瑜在“大帳”一場的幾次笑,分別代表不同的含義:開始老同學見面,是故友重逢、氣足聲響的真笑;后蔣干為打破周瑜已經識破自己是說客的僵局,言不由衷的諂笑;周瑜孤高氣傲,自夸兵精糧足,蔣干有強顏應付的假笑;還有自愧弗如的強笑,面如土色、比哭還難看的哼出來的苦笑等,在蔣干這個會做表面文章又不太高明的謀士身上都有體現。
社會生活和人民需要這種喜樂精神。幽默和喜劇的大樹本應生長在富庶寬松的時空條件下,作為一種超越物質之外的釋然與奢侈。然而事實往往相反,底層人民往往更加需要幽默和喜樂精神,以此來超越人生悲情。
小說語言的狂歡個性
阿拉提·阿斯木的語言的第一個特點,是信手拈來,打破邏輯,充滿了一種“狂歡”的味道。
索緒爾認為,某個特定的能指和某個特定的所指的聯系不是必然的,而是約定俗成,所以語言具有任意性。換言之,語言的任意性就是所指與能指的聯系是任意的,兩者之間沒有任何內在的、自然的聯系。“人生的底線是錢。今天的雜碎比明天的肉好。諾言永遠不在鍋里。今天的勝利就是今天的天國!边@幾句話表面上似乎沒有必然的邏輯關系,好像一個人喃喃自語,想起什么說什么,但讀起來卻有痛快淋漓的感覺,因為這幾個短句雖然它們的能指表面上南轅北轍,但是所指都指向了生活現實的無奈。
復旦大學教授郜元寶用“交響樂”來比喻阿拉提小說語言的“音樂性”。他還指出,從表面上看阿拉提寫人的欲望,寫得非常赤裸,非常直率,但絕非簡單帶領讀者去“窺探”欲望世界,由此聯想到當下漢語寫作往往背負著道德倫理的沉重枷鎖,急于闡釋意義,一談到靈魂就很沉重,不妨從少數民族文學中感染一些飛揚的生命氣息。
特點之二是文學性強,充滿哲理,符合人物當時的心境。
在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中,他不斷探討現實的、物質的欲望與幸福之間的關系,在不斷的追尋過程中,阿拉提·阿斯木借助人物之口這樣說,“在這個人世,最高貴的發現是靈魂的發現,當你發現了自己的靈魂的時候,你腳下的土地就開始開花結果了。其實,幸福不在遠處,在你的腳下,所以,每走一步,都要踩對地方,這就需要智慧。智慧在哪里呢?智慧在你的眼睛里,看該看的東西,不看不該看的東西,那就是智慧。智慧很簡單,復雜的是我們的欲望!
通過《時間悄悄的嘴臉》,作者編織了一個精巧的故事,這個故事的內核也是作家的創作意圖:人可以匿名地活著嗎?不被識別、不被認可的人能存在嗎?人不能為了錢,不要“臉”。人一旦沒了“臉”,存在的根基就被抽空了,也就沒了自我。
在《最后的男人》中,主人公阿西木和田在美夢破滅的時候,急火攻心,只覺得天旋地轉,以致于眼睛突然失明了,小說寫他的心理活動:“人到底是什么……世界燦爛過以后,星星在鍋里變成了天鵝肉,在鮮花盛開金山銀山的大地,棉花和白云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當他恢復過來的時候,大地一片黑暗,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闭Z言看似混亂,卻符合人物當時的真實心境。
小說中的丑角人物
這里說的丑角不是指反面人物,而是具有各種弱點但又可愛、詼諧、滑稽的小人物。這種小人物在我們生活中處處存在,說不上是好人還是壞人,也可以被稱為灰色人物,小說中就塑造了大量的這種小人物,對他們的缺點進行反諷,試圖對他們的過錯進行救贖,他們在自作自受后,通過反思和懺悔,達到自我救贖的目的。
燦爛的背后是痛苦。
阿拉提·阿斯木筆下的男人在偷情歡愉之后,結局總會遭到女人的遺棄。《最后的男人》阿西木和田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他的外號一個叫“面湯”,一個叫“奶子”,從這些外號能略知他的生活作風不檢點,見了美女就發呆,因此鬧過很多笑話。后來,在面對意外而來的金條時,他表現出了貪婪、自私的本性,為了去國外享受金錢和美色,他和妻子離婚,沒想到卻被情婦欺騙和拋棄,落得人財兩空,悲憤至極,導致眼睛失明。最后守著他的仍然是他的妻子,他們選擇了復婚。兩個人相依為命,各自給對方一個在精神上凈心的機會,分別用自己的方式來贖回前半生的罪孽。
類似的還有《瑪穆提》中的瑪穆提,《時間悄悄的嘴臉》中的艾沙麻利,也都有過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在他們漫長的人生之旅中,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的磨礪之后,最終都找到了一條被寬恕和拯救的行為方式,獲得了重生。
這是一個從追求享受,到受苦,到涅槃的過程,這個過程也是一條從肉體到精神的凈身凈心的修煉之途。前車之鑒,最重要的是能帶給周圍人和讀者以體悟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