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等來了阿拉提

　　說近處的人而跟傳奇聯(lián)系起來，有點夸張的冒險的感覺。寫下這個篇名，其實是假裝自己在多年以后，并聯(lián)系多年以前的時間來看的。不管怎么說，五六十年以來，也許在之前更長的時間里，阿拉提·阿斯木都是用漢維(以漢語為主)兩種語言寫作而被廣為人知的很有代表性的維吾爾族雙語作家。

　　阿拉提從小上的是漢語學校，只在大學學過兩年維語，后來學翻譯專業(yè)，既用維吾爾語，也用漢語寫作30多年。沒有人知道，他在用漢語寫作之初，承受了多少難為人言的莫名責難和不理解。通過不懈的維語寫作，奠定了他在本民族文學中的地位。人們開始接受并理解他的漢語寫作。而他帶給漢語文學界的印象，真可謂“驚呆了”——漢語還可以變成這樣！一種文化、語言甚至思維雜糅之后的奇異，在阿拉提的小說中洶涌激蕩。好像一個漢族姑娘因為過著維吾爾族的生活，變得眼睛烏黑而深陷，睫毛濃長而身材凹凸……漢語散發(fā)出混合著孜然的濃烈異香，野性激蕩起來，幽默深情起來，有了沉思和懺悔，多了諷刺和同情，對精神世界的追問不依不饒起來……

　　現(xiàn)在這個雙語作家正帶著文聯(lián)的工作組在喀什麥蓋提縣巴扎結(jié)米鄉(xiāng)發(fā)展村駐村工作。從群里發(fā)來的照片來看，阿拉提有時昂首走在村子的土路上，有時則坐在枯瘦的維吾爾族老奶奶床邊，有時又在塵土飛揚中種樹，有時又作為嘉賓坐在觀看麥西來甫的前排……不變的是他《縱橫四海》里小馬哥式的大背頭，依然一絲不茍絕不凌亂。這也許是他某種嚴謹性格的曲折反映，抑或是打年輕時起就是典型的維吾爾帥哥養(yǎng)就的自愛心理？可是自去年以來，家中突逢變故，仿佛一夜之間，阿拉提微帶自來卷的頭發(fā)，不再像過去那樣烏黑油亮了，而是滲出了層層的銀白。我想起阿拉提說過，小說家是一個勞累的行者，心和軀體都被透支，沒有自己的時間，是他者的侍從，在日子的溫情里，隨時陪伴一切靈魂遠行。

　　作為一個文學人，我一直有種不成熟的頑童心理，我希望文化領(lǐng)域的官員都寫點東西，或者至少喜歡、懂得一點文學。我很慶幸，當我想起阿拉提的時候，除了偶爾冒出來那個有“上帝之鞭”之稱的阿提拉的閃念，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一個可親可敬的維語作家。他用寫作征服了他的讀者的心。

　　因為懂一點維語，我深深知道一個只會用維語寫作的作家，將會失去多少機會、受到多大損失。翻譯其實是一種不得已的墜落。維吾爾文學在時間的長河里等來了阿拉提·阿斯木，漢語文學也等來了這位維吾爾族作家，他的寫作以自己的當代性、地域性，一種多元文化交融、多種時間交織，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獨特面貌，積極參與中國當代文學的進程，像一朵野性瑰異的蓬勃之花，綻放出西域陽光下的燦爛芳香。

　　他的兩個對偶性中篇《瑪穆提》和《阿瓦古麗》，兩個對偶性長篇《時間悄悄的嘴臉》和《蝴蝶時代》，怎么想出來的？還有短篇小說《最后的男人》和《永遠和永遠》等等，要想知道當下維吾爾族男人的世俗生活和精神世界，想知道男人眼中女人的生活和精神，這幾部小說看完，你差不多就進入了維吾爾族的世界。小說是民族的秘史。盡管我們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呼吸一樣的四季分明、或凜冽或干熱的空氣，可是我們彼此并不能算是有無間的了解(當然，相較于內(nèi)地人對新疆的了解，我當然算是了解的)。他的小說給我們打開了一扇扇通向維吾爾族男人女人的有著煙火味生存真相的窗戶。對這一點，阿拉提理解的更透徹，他說，小說這個熔爐，原來是我們親密的一個朋友，在日子的網(wǎng)絡里，我們有話想說，都講給了小說，把一些微妙的情感認識，藏在了小說里，在一些親切的牢騷里，也把內(nèi)心的密碼暴露給了他人。我們有夢想，也在小說里炫耀了，讀者花錢看透了我們的心路，其實他們是借我們的智慧和虛榮、清潔的靈魂和美好的向往，虔誠地窺視自己的心海和天路，編織自己的向往。

　　阿拉提也似乎總在思考時間，他的小說提供了金錢、美色的鋪陳，但最后卻落腳在時間上。時間宣告好戲的開始和結(jié)束，時間不為任何人所有，時間是它自己，無止無休。世間的一切是由時間決定的。瑪穆提被時間決定，他應該收心回家了；阿瓦古麗被時間決定：一個50歲的女人不能再耽于情欲了。這是維吾爾傳統(tǒng)文化給予他的滋養(yǎng)，他的寫作不能不帶有這種宗教文化的印記，他的寓言色彩、勸喻傾向，都讓我們仿佛穿越時光回到人類精神歷程的那些過往。

　　我更珍視阿拉提作為一個維吾爾族雙語作家匯入漢語文學中所保留的那些縱向的橫向的結(jié)晶體一樣的痕跡：被我們無情拋棄的情感的價值，如何在他的小說中成為最重要的價值；人類向善的內(nèi)心與無休止的欲望如何拉鋸，而作家又是如何精彩、細膩、真誠、準確地呈現(xiàn)這一掙扎的過程；他用色欲和金錢檢驗人性刀鋒的宗教、哲學眼光，通過人物、命運，思考人活著的意義，這古老而恒新的命題，激發(fā)出他小說中深沉、銳利的寒光。

　　時間等來了阿拉提，這只是一個美好的開頭，時間還會等來更多這樣的雙語作家，他們需要被了解、懂得和發(fā)現(xiàn)，我們也需要他們來豐富文學的百花園，讓我們見識更多的奇花異草，讓靈魂和情感的天空交相輝映出彼此的文明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