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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偶然讀到幾篇關于拉祜族的文章,細細品讀,感覺似乎缺失些什么,也許對拉祜族而言,幾位作者僅只是停留在走馬觀花的層面。然而,我覺得那種把自己所認為的文明的符號烙印在別人的生活里,用“苦難疊加”的方式來呈現邊地少數民族的生活狀態,完全忽略了他們的精神世界,忽略了即使是再微弱的生命也會如花綻放的主觀意想,實在是顯得有些輕率。因此,讀這樣的文章,難免會讓人有種不暢快的感覺,也由此引發了我對少數民族題材創作的一些思考。
眾所周知,作家創作少數民族題材的作品,需要對少數民族本身進行深入細致的體驗,必須對少數民族的歷史文化、民風民俗、宗教信仰、心理特質、情感經歷等等進行嚴謹深入的考查。因為任何一個哪怕是最弱小的民族都需要你帶著發自內心的尊重去體驗、去感悟。一個作家,如果把自己擺得過高,總是以一副救世主的面孔和姿態去關注少數民族的歷史與現狀乃至未來,那么,如此而為的文章,想必定是遠離生活、蒼白乏味的。有些作者容易愛心泛濫,一看到田間地頭揮汗如雨、衣服破舊的農民就淚如雨下而大抒感慨:他們太可憐了。可憐嗎?我想,不!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會有如此的感慨?是不是農民們都穿著綾羅綢緞去田間地頭作業他們就是幸福的呢?試想,那將會是一種怎樣的境況?或許,那時農民們最為擔心的還是:走路刺稞子劃破了衣服、下田泥污弄臟了衣裳該怎么辦?事實上,這些作者們恰恰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可憐與幸福,其實就寫在農民們的臉上。你只要看看他們揮汗如雨時掛在臉上那份燦爛的笑容,你只要聽聽田間地頭不時飄來的歡歌笑語,你就會明白他們是可憐的還是快樂的。
不可否認,邊地少數民族的生存狀況與城市相比是落后的、貧窮的。但我想,物質的貧乏并不完全等同于精神世界的貧乏。就拉祜族而言,它之所以千百年來雖歷經戰亂、天災、遷徙等眾多的苦難卻沒有消亡,這無疑是和本民族強大的文化力量、精神支撐有關。面對苦難,他們勇于挑戰、并超越苦難,這種精神,在拉祜族的敘事長詩《牡帕密帕》中就有跡可循。再比如,作曲家雷振邦之所以創作出膾炙人口、深受邊地民族喜愛的歌曲《婚誓》,和他深入邊地民族體驗生活的扎實行動以及嚴謹踏實的創作態度是分不開的。他是用心靈觸摸到了拉祜族的靈魂和拉祜族充滿詩意的精神世界。因此,他的作品捕捉到了拉祜族超越苦難的人性之美。
杭州師范大學教授俞世芬曾說過:“小說抒寫苦難的目的性本無需太強,這樣做并無損于它應有的魅力與深度。”但在當下,一些作家在寫作中卻過分夸大生活中的苦難。也許,他們是希望通過此舉以博得讀者對弱者的同情,卻殊不知,這樣的作品有時恰恰會適得其反,甚至傷害到民族感情。
是的,邊地民族可能需要關注、需要幫助,但卻不需要同情和憐憫。
邊地民族的快樂悲傷、幸福痛苦,只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和民族文化歷史氛圍下的人民自己最清楚。哈尼族作家黃燕在一次回歸本民族的創作體驗中,發現哈尼族的土掌房低矮潮濕、光線昏暗并且多是人畜共處。出于愛心,她到處呼吁改善哈尼族的住房,想讓他們能有更加文明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她看到的一幅場景讓她改變了初衷:在一戶光線暗淡的土掌房人家,一束陽光透過不大的窗戶照進屋里,照在一頭豬的身上,那頭豬在暖色的陽光照耀下,顯得愈加的毛光水華、膘肥肉厚。主人家阿爺搬來了凳子,點燃了煙斗,靜靜地欣賞著這頭豬,那幸福的笑容比山花還燦爛。一剎那間,她突然有所感悟,覺得這就是他的幸福生活。阿爺說:“他在夜里聽著豬、羊不時發出的哼唧聲,會讓他內心感到安穩、踏實。”
邊地山寨的生活是如此的單調,也是如此的忙碌而辛苦。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在這里,交通不便利,生活不富足。可是,每當夜晚降臨時,山寨卻是一片沸騰,男女老少圍著篝火對歌、跳舞,跺起的黃灰在蒼茫的夜空中彌漫,歡歌笑語穿透了黑夜,穿透了山水。快樂在這里就這么簡單,就這么隨意。
俗話說,心中有愛,看到的皆是愛,而心中有悲,看到的都是悲。作家在創作少數民族題材的作品時,呈現的事物應該是全方位的,有喜有悲。作家應該通過抒寫對真善美的不懈追求來超越苦難。
近年來,發生在拉祜山,卻廣為流傳在外的兩件事讓人感到溫暖。一次,在一個拉祜山寨,有幾個外省的企業家看到幾個小孩圍在溫度很高的溫泉邊煮雞蛋,有個企業家就對小孩說:“等雞蛋煮熟了給我們吃點好嗎?”孩子們笑著看了他一眼便低下了頭。等他們轉了寨子一圈回來,孩子們依然還在那兒,卻沒有抬頭看他們。他們心想,孩子們肯定沒有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可是,等他們走出好遠準備駕車離開時,幾個孩子光著腳飛奔而來,把手里的雞蛋急忙塞給企業家們,說:“雞蛋現在才熟,給你們吃。”說完,像被風推著跑一樣跑遠了。“給你們錢。”企業家們喊道。孩子們頭也不回,喊道:“不用了。”在這些孩子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他們心靈的純真,看到了民族文化對他們的熏陶,對他們靈魂的雕塑和心靈的凈化。
另一件事:一天,幾個外省旅游者到一個山寨游玩,看到一位拉祜族青年身上背著的紡織挎包很漂亮,于是就想出錢買下。幾個人忙著商量要出多少錢,該怎樣討價還價。可是,當那位拉祜族青年得知客人很喜歡他的挎包時,卻毫不猶豫地摘下遞給他,真誠地說:“你喜歡,就送給你。”在他的眼里:友情和錢財無關。我想,這些行為似乎與貧富無關,但這些品格卻與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相關。
去年,我在高寒山區的一個佤族集聚地體驗生活,那里的老人不會講漢語,多數年輕人講漢語也不熟練。所以,每到一個寨子,我都必須請個學生充當翻譯。也許,有的作者對此現象可能會簡單地歸結為:這些人都是文盲或半文盲。然而這種想法,我覺得本身就是對民族感情的一種傷害。因為少數民族文化也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他們用自己的母語傳承自己的民族文化,這有何錯?
在那里,我看到幾個漂亮的佤族女人。她們讀過書,受過教育,都在深圳、昆明等地待了幾年,也都有機會留在大城市,可最終她們卻都選擇回到了這里。我忍不住問她們:“這里條件比城里差遠了,你們怎么還要回來?”她們回答我:“這里自在、舒服。”
這句話讓我感觸頗深。在這里,全寨一家親,農忙時,相互幫襯,沒有偽裝,沒有功利,他們信奉宗教、敬畏自然。她們的行為,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其實,在哪兒生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精神的充實。
歸根結底,我們寫作者,一定要尊重民族文化,作品要有厚度,要能抓住民族文化的靈魂和精髓,不要片面夸大、強化某一面,因為生活不是單一的,人性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