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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寫作,或多或少都與自身成長和認同的先天文化環境有關。我的民族是傈僳族。我的祖先在經歷漫長的遷徙之后,詩歌成為恢復歷史記憶的集體符號。集體記憶的代言人在傈僳族民間稱為“尼扒”,就是通常所說“巫師”或者“祭司”。他們的歌唱和吟頌,使人們的心靈能夠得到慰藉、寧靜和溫暖,F在,傈僳人已經結束漫游,或躬耕田野,或放牧流霞,他們繼續把心靈敞開給天地萬物,他們創作詩歌,唱給自然,唱給時光,唱給人們,也唱給神靈。他們在時間的河岸,寧靜自在。
在這樣的氛圍中,我慢慢開始自己的詩歌寫作。我沒有為自己的詩歌創作確定過方向和風格,但因為有反復閱讀阿來、于堅、雷平陽等詩人作品的經驗,我還是更愿意像他們一樣,低下頭來關注我們生存的土地。在詩歌中,我有呈現故鄉美好事物的愿望和指向,比如天空、云朵、飛鳥、雪山、峽谷、溪流、湖泊、草原、村莊以及神靈等,組成了我的大部分詩歌的基本元素。而這些美麗圖景在今天的世界里只殘留了半壁河山,因此一些朋友曾經質疑過我的寫作,甚至提出善意的批評。這是因為我的詩歌似乎營造了一個空中樓閣,與人民的生存、世界的步伐出現斷裂和脫節。這一切,我都看見了。看見了又能怎樣呢?畢竟這是整個世界無法堵截的洪水之流。
我認為少數民族傳統詩歌最優秀的部分就是“自由”。它不會因為受眾的改變而改變,不會成為交換的商品。滇西很多經典傳統詩歌,都是唱給天地、唱給自然、唱給諸神、唱給自由、唱給祖先、唱給愛情的。我的生存背景、文化背景以及我所接受的從祖先傳襲而來的知識,是中國大部分詩人所陌生的。在這點上,我自認為我是忠于我的感受、忠于我的文化、忠于我的土地的。我相信我的歌唱發自內心。我在詩歌中表達自己的文化擔憂,但我不放棄對那些美好事物的表達。關于美,至少人類是相通的。也因為美,我的每一首詩歌都曾經溫暖和照亮過我自己。
我覺得,漢語世界和母語世界的詩歌標準存在著很大的差異。當我們用漢語寫完一首詩歌的時候,漢語詩歌界將按照漢語世界公認的邏輯對其進行評判,當我們用母語完成一首詩歌的時候,母語世界里的詩人將按照他們的標準對其進行評判。由于詩歌審美差異性的存在,使得我們在創作中常常左右為難,身份尷尬。我想,這是很多滇西少數民族詩人面臨的共同問題。
因此,我總是覺得我是一個身份尷尬的詩人。為什么這么說?是因為在漢語的詩歌世界里,人們冠以我傈僳族詩人的稱號,但我認為我受之有愧,我充其量只能算一個用漢語表達的業余漢語詩人,身份是傈僳族。由于我對祖先傳襲千年的知識知之甚少,使得我在嘗試用漢語表達母語中那些令人感動、甚至流淚的章節的時刻,才發現我根本無力完成,我認為這是由于語境差異、文化差異造成的系統性困難。
在接受了系統的漢語教育,并在某個城市里安身立命之后,我們往往被鄉村和族人視同文化意義上的外鄉人。在滇西,像我這樣一個用漢語表達的少數民族詩人,在傳承著本土文化的母語民間并不一定能夠獲得認同。當然,那些在滇西土地上行吟的母語詩人和傳統歌手,也不一定有機會獲得漢語詩歌界的認可。就是這些差異和自由,組成了云南文化不同于中原文化的豐富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