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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孫學峰 |
倪萍畫作《愛》 |
《等著我》節目劇照 尚煒攝 |
在闊別電視舞臺十年之后,倪萍今年4月5日重回央視熒幕,主持綜合頻道新創的大型尋人節目《等著我》。為何“高齡復出”?她說:“因為我心里積攢了太多普通人的情感。”作為《文薈》的老作者,倪萍應邀為我們趕寫了此文,詳述她此番復出前后的心路歷程。
錄完《等著我》回到家已是夜里十點多,洗凈了已經沒有什么妝容的臉,又洗了個長長的澡,渾身輕松地躺下了。這才知道,在舞臺上站了十個小時的我,其實已經挺累的了。可能全身心地把注意力放在了求助者身上,忘了自己的實際年齡,忘了好多年不曾拿起的這個話筒的分量。
“往前走,天就亮了”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深更半夜又想起再次出山?深更半夜,這個詞用得好!往不好里想是不合時宜,往好里猜是提醒我此舉有風險。當然也有朋友鼓勵:“往前走,天就亮了。”
其實對于我來說,從天黑到天亮又復至天黑,已經好幾個來回了。早就認定人生幾乎誰也逃脫不了這條看似沒有軌跡的軌道,只不過誰先黑誰先亮罷了。
我不想再拿起話筒是因為如今我的天黑、天亮不在這條軌跡上。再做個欄目,再上電視上生活一段兒,這不是我的夢想,或者說它不在我的計劃之 列。所以臺里找我的時候,我一口回絕,回絕的理由是不到我這個年齡的人無法理解的。大眾意義上的名和利都遠遠不能滿足我們的內心渴求,這個渴求說大無限 大,說小也無限小,大小都遵從自己內心真正的需求和愿望。什么都嘗過了,什么都擁有了,你才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什么是你能吞咽下的,什么是可以在你生命 里再生的。僅僅年齡往上長,體重往肥里增,就只剩下個老。生命只是活著,長壽也僅是個數字,這是多么可憐又多么可惜啊!
遵從自己內心的有兩種人。一種自戀,這沒什么不好,別人怎么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看重自己,于是就有了旁人的種種不理解。還有一種 是太早太早就知道自己這一生要的是什么,只不過年輕的時候太朦朧,隨著年紀的增大,要的東西越發清晰而已。于是出現了一個看上去很可怕的生命狀態:想干嗎 干嗎,不想干嗎別硬撐著干嗎;高興干嗎就干嗎,不高興干嗎就不干嗎。不為他人活著,只為自己活著。多么自私的一個人,倚老賣老;多么討厭的一個人,裝聾作 啞。
很多時候我自己審視自己:一味地遵從自我,一味地放縱自己,到底是對是錯?放縱到我媽這個歲數還有三十年,放縱到姥姥那個歲數還有近五十 年。看著我媽,她是遵從自己而活嗎?為了不讓她血管拴住,我們無條件地寵著她。她說月季花好,我們公共的院里,前后左右都讓她把花種滿了。她說樹好,最遠 跑到河北,黑更半夜地拉回七棵果樹。兒子說:“真好,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母親說:“錯了,現在是誰想乘涼誰栽樹去!”一副只為自己活著的架勢。不對嗎? 有時看上去不對。我的助手小倩讓我勸勸老太太:“不能再買花了,第二個萊太花市馬上就要在咱院里落成了。”七棵果樹已經死了兩棵了,不遠的河北也去了好幾 趟了,可是我們誰都張不開這個嘴,因為眼看著母親擺出了那副當家做主的樣子。我們都說,這比上醫院看病省錢多了。
遵從自己就是衣服越穿越肥,鞋越穿越軟,不照鏡子、不上稱稱,進門和出門可以是一個人,越活越簡單,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你自己了,別人怎么看你,你都不在乎。舒服了一個人,難受了所有人。
成功者說什么都是對的,有資本了做什么都有理由。
今年4月18日,中國視協演員工作委員會頒發演員形象金榜,我和濮存昕分獲演員公眾形象的男女金榜,在臺上致領獎詞時我說:“我不愿意獲這 個獎,誰能成為榜樣啊?這壓力太大了,天下哪有完美的人?就說胖這事吧,本來這純屬個人的事,我這么大年紀了,也不出圖像了,在家隨便吃隨便胖是個人的選 擇。但是因為做了個出名的職業,于是你就被各種與你不相關的人管著,說你胖了、難看了、老了,一片關心,一片擔憂,有的干脆開罵了。你其實挺感動的,他們 沒有任何企圖,不求任何回報,單純得只剩下關注你、對你好,你還不領情,你是塊石頭?”這也是我不想再拿起話筒的一個原因吧,不想被眾人管著,遵從自我。
真正意義上的遵從自我實際上不是放任。每個人的骨子里都是有底線的,這個底線誰都清楚。社會、家庭、團隊,都是一張無形的網,縱橫交錯地網著你,你可以視而不見,卻脫離不了它。
于是我在考慮了半個月后,決定接手《等著我》。
“內心沒改變,只是形式改變了”
第一次走進新臺演播廳的時候,我是搖搖晃晃的,那里像個迷宮一樣讓我不停地感嘆今非昔比。想起當年我剛離開主持人崗位的時候,幾家地方臺的 領導找我,希望我能去他們那兒做節目。不算年輕的我口吐狂言:“你見哪個運動員打完國家隊再打省隊?”現如今省隊的都在打國家隊!這種變化是我那時無論如 何想不到的。
而今闊別十年了,當教練都該換成第二撥了,我以什么樣的膽量從深更半夜走向天亮?即使是姚明,十年后重回NBA能成為當年的姚明嗎?
欄目很想為重新出山的我打造一番,智者也希望我全方位地收拾一下再出來。于是他們幫我設計了一系列的宣傳計劃,大有把我“炒爆”的架勢。 ——罷了罷了,親愛的小同事們,這不是唯一的手段。我們踏踏實實地把節目做好,好館子會有回頭客的。你們努力打造我,能打造成誰?能收拾到18歲?這很不 靠譜。于是我卸下了所有的耳環、項鏈、手鐲,放棄了華麗耀眼的衣服,簡簡單單、干干凈凈地出場了。
有記者說:“你改變風格了,從前煽情的你現在平和從容了。”我說:“內心沒改變,只是形式改變了,因為環境不同了。同樣的屋子里,你對著一百個人說話和對著一個人說話,語調能一樣嗎?”一個連環境都掌握不了的主持人是個不稱職的主持人。
有人猜測《等著我》是為我量身打造的。哈,我哪有那么重要!平心而論,這樣的欄目誰都可以來做主持人。這個欄目的主持人是個功能性特別強的 主持人,他只需把求助者的情況問清楚,一步一步地往前推進就可以了。我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欄目里是比較受限制的,用我的話說:可惜我這塊木材了。
敢于再次拿起話筒,源于我內心的盲目自信,這也是我這些年來唯一的支撐點。這份自信來自我對人性本身充滿的好奇和接納,這個人性囊括了善與 惡。感謝我的神經從不因為年老而麻木,相信美好、相信善良,在我自己的內心建立一個無比寬敞的家。這個家里收藏了很多寶,從古到今、從上到下,無所不有。 在這里,我既可以強大,也可以弱小,無所不能,無所畏懼。不想要的可以隨時拋棄,欣賞的可以遍地開花,游刃有余地做著這個家里的主人。在這個家里既沒有父 母,也沒有愛人,沒有孩子。虛幻嗎?一點兒都不!是精神的,是心靈的。現實依舊存在,現實被精神套住了、霧化了、分裂了,于是你就從根本上是自由的了,這 就是我目前真正的生活狀態。
一個主持人,當你內心對這個社會、對社會中的人、對人性中最本質的東西有著基本的尊重和強烈的好奇時,你就不會一直說空話,你也就不會專揀 那些華麗的詞去涂抹自己,言不由衷是最可怕的。觀眾最聰明,你沒有權利小看他們,他們聽不聽你說的話,是你做主。你說的是他們想聽的話嗎?想聽的話可不一 定都是哲學啊,有的時候是廢話。
“不是我付出了,是我得到了”
《等著我》僅錄了三回,我就知道了,在這個欄目里,不是我付出了,是我得到了。
有些朋友看了節目,說哭得稀里嘩啦,勸我遠離這樣的苦難,顯然是心疼我。
其實我不這么看。你上哪兒能找到這些苦難啊?誰會面對面地向你講述人性的掙扎啊?體味別人的命運,等于你又活了幾回。在他們面前,我學會了 傾聽,學會了分擔、分享,這樣日積月累下去,當我再拿起筆寫字,再張開嘴說話,會咬文嚼字,會說空話、套話嗎?靈魂的成長,多數來自于苦難。
當然,欄目里的選題也是有快樂的。
我們曾經錄制過這樣一個選題。一個花樣少女,在火車上愛上了對面中鋪的一個男孩。十個小時的相處,他們只說了一句話:“你吃蘋果嗎?”“不吃。”她來求助《等著我》,想找到這個與她擦肩而過的男孩。
在討論這個選題的時候,欄目組一部分人反對。這種求助有意義嗎?茫茫人海,什么信息都沒有,只知道這個男孩從武漢上車,在北京下車,怎么找?動用這么多人為她一個小女子的瞬間愛情去努力,我們提倡什么?縱容什么?
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支持,理由也很充分:這就是生活嘛,這是大多數人的生活。干嗎苦難就是大事,生離死別才值得幫助?很多人的夢想就是那么小,可對于一個個體來說,它就是天大的事。
我們接受了她的求助,決定為她尋找她的白馬王子。我對這個選題充滿了好奇。
舞臺上,我終于見到了這個甜甜的美女,她像個小白兔,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眾人面前,好像為自己的事麻煩大家而感到抱歉。一只不討厭的小白兔,一個干干凈凈的“90后”。
“你上火車一看到他就斷定愛上他了?”
小白兔笑了:“差不多吧。”
“他和別的男孩子有什么不一樣嗎?”
小白兔又笑了:“他長得像阮經天,他的皮膚和古天樂一樣。”
我也笑了,愛做夢的小女孩。
“你這么勇敢,都敢上中央電視臺來在全國人民面前尋找你的白馬王子,為什么當時在火車上不跟他說喜歡他呢?”
小白兔臉紅了:“因為心里喜歡他,反而不敢說。但是我當時在火車上發‘朋友圈’了,讓他們幫我出出主意。”
“他們怎么說?”
“有的說,想辦法把他電話號碼要來,就說你電話找不到了,讓他幫你撥個號碼。還有的說,他不是在看書嗎?你管他借書看。”
“你做了嗎?”
“沒。”
“夜里他睡了,我一直沒睡,我在想怎么辦。一直到他下了火車,我也沒想出什么辦法。”
“為什么決定來求助我們?將來節目播出了,不怕別人說你嗎?”
“人生就是這樣的,不怕沒有遇到,就怕遇到后錯過了。”
“哈,還有這樣的理論支撐!”我心想,我要是你媽,肯定得說“我這閨女臉皮怎么這么厚啊”!
我不知道怎樣面對這樣的孩子,因為我也年輕過,也幼稚過,而今我又是一個母親。我認真地跟她說:“你想過嗎?萬一我們幫你找到了這個男孩,但他已經有女朋友了,或者人家都是別人的老公了,也可能人家見了你卻不喜歡你,你怎么辦?”
“那我,我……”
小白兔大概沒有這樣的準備,笑瞇瞇的一臉幸福,不停地挪動雙腳,充滿了期待。
希望之門打開了,一家三口出現在大門之中。白馬王子胸前掛著一個不足百天的嬰兒,身邊站著一個美麗的妻子。
小白兔傻了,我也傻了,全場的觀眾都傻了。只有一個人是清醒的,她就是白馬王子的妻子。她很平靜地向小白兔說了一句話:“對不起妹妹,我比你先到。”
全場大笑。
妻子說:“我們是大學同學,從戀愛到結婚已經十年了,今年剛有了寶寶,三個月了。”
小白兔徹底傻了。她一直笑著,低著頭,是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嗎?
一家三口走了,臺上只剩下小白兔和我,我拉起她的雙手,看到淚珠在她眼眶里打轉。
“咳,知道了吧?知道什么叫不靠譜了吧?”
淚珠落在了我的手上,我抱了抱她,盼望能給她一點母親的撫慰。
回頭梳理這個選題,盡管編導們費了很大的勁兒來幫這個求助者,但還是值得的。你不能說小白兔是錯還是對,有的人生排列順序可能是愛情第一, 尤其是年輕人,這個選題具有一定的意義。生活吧,酸甜苦辣都應該有,小兔子還有各種顏色呢,小黑兔、小黃兔、小灰兔……當然,我叫她小白兔就是因為這姑娘 很漂亮、很干凈。
有時候我也把錄過的故事原封不動地給我媽講一遍,只有一個目的:親娘啊,知足吧,別抱怨了!如果我們還在說什么苦難,那你不知道的那些人就不用活了!
就說說她吧,一個白頭發、白眉毛、渾身上下都白成一片的白化病女孩,她一上臺就把我震住了。
她說:“我走在大街上,回頭率比你們名人高,有一個男孩為了看我,頭都撞到樹上了。”她一米四幾的個子,頓時就在你面前高大起來了。她說她清楚地記得父親是怎樣拋棄她的。
那時她已經7歲了,聰明的她已經知道自己生下來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也隱隱地感覺到父母對她和兩個健康姐姐是多么不同。從那個時候開始,她 心里就害怕家里人不要她,因為她除了長相另類,還闖過兩起大禍。一是她和小朋友合伙把村里的草垛點著了,差點燒毀了鄰家的房子;二是她領親戚家妹妹在河岸 上跑,結果好眼睛的妹妹掉到河里了,她自己眼睛看不清卻留在了河岸上,結論是故意的——長得怪,心也壞。
她說父親扔她的那一天對她很好,先問她想吃糖嗎,她說想吃,父親就領著她上村里的小賣部買了糖,然后領著她向村外走。走到鎮上的一家小店又 買了糖,繼續領著她往人多的城里走。這回她緊緊地抓住父親的衣服,害怕走丟。父親被她扯著走了很遠,最后他們停在一條小街道上,那是個路口。父親說:“你 在這兒等著,我去給你買吃的。”父親指著東,卻走向了西。“我害怕,追上了父親,這回我是死死地扯著父親的衣角。不知為什么,父親又領著我上了火車站,那 是我第一次看見火車。那時候天黑了,我也餓了,父親說給我買吃的去,就再也沒回來。半夜警察把我帶到了派出所,后來又把我送到了杭州福利院,我在那兒一待 就是十幾年。”我問她恨父母嗎,她說不恨。“想找父母也不是為了讓他們必須認我,我就是想告訴他們,他們的這個孩子不是那么糟糕。”小姑娘邊說邊晃蕩著掛 在胸前的那三枚特奧會獎牌。
震撼哪!一個清楚記著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孩子,心里沒有仇恨,如此豁達!是基因嗎?基因來自哪里?我心里酸酸的,我想告訴這個孩子:這不怨 你,孩子,生來就是這樣,你沒有辦法選擇!有人原諒她的父母,說他們有不能承受的苦難;有人不原諒她的父母,說他們不配“父母”這兩個字。我心里慶幸她的 父母拋棄了她,使她有機會落在了杭州福利院。她在那兒有了家,讀了書,有了一群像她一樣被拋棄的兄弟姐妹,多好啊!她說要為我唱首《隱形的翅膀》,可她一 張嘴我就哭了,一分多鐘的歌,我哭得站不住。不是悲傷,是歡喜,是溫暖,是力量。懂事的她看見我哭了,竟然在臺上說:“我抱抱你吧,倪萍阿姨!”強大的我 被更強大的她融化了。
告訴她結果吧,這樣的孩子還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她的求助失敗,我們并沒有找到她的父母。本來這是一個我們最有信心成功的案例,因為它具備了所有能找到的條件。或許她父母不愿接受,或許再 次拋棄了她,或許……不管是哪種,或許到達人性最深的地方你就能原諒她的父母了。解脫會有各種辦法,我們無權去批評、審判她的父母,因為你不是她的父母。
站在臺上聽到這個結果的她還是有些失望。我離她很近,看著她似笑似哭的表情有些心痛,想問問她今后的打算。現場的趙忠祥老師建議她去主持一 個勵志的節目,因為她聲音很美。我現場反對。誰愿意天天從電視上看到這么一個特殊的孩子?孩子本身也會受到傷害的。還是做幕后吧,我和小倩都可以幫她!在 當地找一個廣播時段,以心交心地和不想露面的聽眾建立熱線。小倩是很好的配音演員,能給她提供節目,我可以定期給他們錄點兒爆笑的段子。
孩子感動了,說:“倪萍阿姨,我十幾年前見過你,你不記得我了?”我不記得了。因為這樣的孩子外表都差不多,真不記得了。一張照片出現在大 屏幕上,啊,想起來了!十幾年前,我去杭州福利院做好事來著,那個時候的她更矮。想起來了,使勁扯著我衣服的那個小白姑娘!天哪,我的心更不能平靜了。
真的,錄了三次節目,真沒付出什么,全是獲得。在這里獲得的越多,成為一個好主持人的可能性就越大。
回到家里,依然放不下這個女孩。25歲了,還沒有對象,難找啊!給她畫張畫吧,小倩說不用太大。呸,小倩很像趙老師的女兒,摳門兒。我說不行,這兩只喜鶴腿太長,紙小了畫不開。
由衷地想為她畫幅大畫,畫如果值錢,就更能幫她了。
等著我!
(作者為央視著名主持人、表演藝術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