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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有的書寫都離不開對故鄉的追憶。而追憶故鄉,總會使我不經意地陷入憂傷,因為死亡留下的記憶過于深刻。
我不得不提起伯父一家。伯母在我幼小時不在人世,他們家由3個男人組成,伯父和兩個堂哥。小堂哥是一個健壯的后生,卻離奇地死在夜里。那天早晨,我跟在父母身后匆匆跑到伯父家,看到伯父跪在地上嗚嗚地哭。小堂哥橫躺在木板床上,兩只腳對著門外,鞋底上粘著塵土。伯父哭著說這孩子好好的怎么就沒醒過來呢?那天人們把小堂哥抬到了亂墳崗上。在家鄉死于非命的人都是進不了祖墳的。
沒過幾年,大堂哥突然生了一場怪病,瘦了一圈,人也變得懶惰。兩年后的除夕夜,伯父在門外哭叫著父親。那時我也從睡夢中醒來。那一刻,我知道大堂哥死了。第二天清晨,村莊還沒醒來,父親就和幾個親戚把大堂哥送上了亂墳崗。母親說,父親他們這么急著埋葬大堂哥,是不想讓村里在大年初一就遇到喪事,那樣的話會使全村人一年到頭都晦氣的。
那之后,伯父整個人就垮了。母親說伯父原先有4個孩子,是一個人丁興旺的家,卻一個個離他而去。那時伯父的家破得不成樣子,似乎人心死了,房子也跟著死了。父親不忍心讓伯父一人住,便把伯父接到家里來吃住,又把伯父的房子賣掉了。村莊里的巫師說,伯父是不祥之人,留住他就會給家人帶來災難。父母親擔心了,伯父也擔心了。父親就給伯父建一座小木屋,母親每天給伯父端菜送飯。孤苦伶仃的伯父沒多久也撒手歸去了。伯父死后,父親把伯父的那座小木屋拆了。伯父一家人從此沒了影子,似乎從沒在此生活過一樣。如若沒了清明掃墓,還有多少人記起伯父他們一家人卑微地存在過呢?
這些變故都被年邁的奶奶看在眼里。爺爺死得早,奶奶在爺爺死后,與我們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奶奶每天搬只小椅子坐在門口,巴望著太陽升起和落下。奶奶不喜歡說話,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如同枯死的松樹皮一般。只有村莊里的老人故去了,奶奶臉上才隱隱現出一絲落寞的表情。那時奶奶弓著腰倚在窗口上,兩眼巴巴地望著送葬隊伍走向墳地。不久后,奶奶每天醒來第一句話就說,我怎么還沒死呢?那時我已是一個小學教員,便勸著奶奶不要這么想。奶奶不再說話,而把目光望向遠處。那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陽光。陽光下就是祖墳地了。我忽然明白奶奶的心思,從此不再勸奶奶了。奶奶死去了,我一點也不悲傷,她是去她向往的地方。奶奶的葬禮上,我勸母親說不要這么哭了。母親先是怔一下,接著哭聲細弱下去了。
族人們沒有責怪我的冒犯,面對變故他們早已習以為常。族人們相信靈魂,相信生死輪回。而我從來都表示懷疑。當親人故去時,我也百般愿意相信人有靈魂了。那樣奶奶他們的靈魂就會變成陽光、樹木,或者小鳥,活在身旁不離不棄。這些關于死亡的記憶,使我看到了族人們面對生死的坦然與從容。族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演繹著一種天然的生存哲學:農人播種莊稼,木匠建筑房屋,巫師超度亡靈……而學會用漢語表達的我,該做的是站在故鄉枯瘦而豐潤的背影里,找到一條通往內心的路徑,向時間索求生命與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