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以及土地的主題

　　我想先說說兩個我親眼目睹的事件。

　　事件1：我們村莊是個靠近縣城的郊區村莊，一條并不算清澈的河流從村莊跟前像個沒什么脾性的人緩慢流淌，惟一一個緩坡碼頭成為村里人洗濯的主要場所，也成為那些干殺豬賣肉營生的人家殺豬凈豬的主要場所。把待宰的肥豬趕到碼頭邊上，在河灘上架起大鍋頭，幾桶河水倒進去，猛火燒一陣，水燒開時豬也放干凈血了，兄弟或父子，也有的是夫妻把豬抬到碼頭上，開始褪毛開膛破肚。一小半村莊的人家都干這個營生，碼頭因此整日葷腥氣味繚繞。事件中的主人公出現了，她30歲左右，瘦高個子，眉眼真是好看啊，“憂郁的神情”籠罩在她顯得有些黃的臉上。她的兩個兒子，大的8歲，小的6歲。我常常聽見她細聲細氣囑咐自己的小兒子站在離河邊碼頭稍遠的地方站著，然后自己下碼頭了。女人蹲在碼頭上，小心翼翼地撿拾被屠戶們丟棄在碼頭上的葷腥。她的手里還拿著一只白色的大海碗，有時候能撿拾到一大碗，然后面朝有些渾濁的河水蹲著仔細清洗那堆各式各樣的葷腥。她身邊不遠處的碼頭上還有其他女人在體面地洗衣服。她們不跟她說話，她也不跟她們說話，一本正經各自忙活。

　　事件2：農村第一輪土地調整時，也就是在1980年或者1981年，那時我還是個需要把尿的孩子。根據母親后來對我的描述以及我跟村里一些經歷事件的人了解，整件事情是這樣的：一對年輕夫婦抽簽時抽到了一塊靠近沿田路的稻田，那是塊良田，灌溉的水渠就在田頭上流過，夫妻倆簡直當寶貝一樣伺候，一年兩季水稻，冬季瓜菜滿田。豐收引來鄰居妒火萬丈，鄰居仗著家里人多勢眾，強行換走夫妻倆那塊肥美良田，補了兩塊旱地。據說那兩塊旱地面積比那塊良田還多了兩分，鄰居覺得心安理得了。可事情并沒因此結束。我長大后，村里每逢有人為的流血事件發生，幾乎都和這兩家有關。夫妻倆有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似乎只為報父母當年忍辱失地之仇而生的，碰見當年奪地的仇人家不管老的少的，一口痰就要吐到人家臉上了。雖然盡量想避開，但雙方大打出手時常在所難免。后來鄰人到底示弱了，提出要把良田換回給他們。然而兩兄弟不干了，他們似乎喜歡看鄰人被欺負時的屈辱和狼狽相。當年強行換地如今已一把年紀的老鄰人忍無可忍，在一個干燥風大的夜晚一把火點燃了夫妻倆的家，一家四口燒死了三口，火里逃生的小兒子被燒得面目全非，一張臉堪比鬼臉，一輩子算是毀掉了。老鄰人在所難免地被法辦了。前因后果，整件事情持續差不多30年后被推向了高潮，終于令人揪心地塵埃落定了。那塊良田，鄰人家的子孫從此不再耕種，任其被荒草淹沒。

　　假如一定要給我的寫作找一個理由，這兩件事情無疑是導火索。它們都發生在我剛剛學會對這個世界萬事萬物追問為什么的懵懂年齡里，它們像我第一次“割瘦子”(拿針挑十根手指肚上隱現的黑筋，據說能使多病的孩子強壯起來)時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一樣令我難以忘懷，進而耿耿于懷。在碼頭，我無數次揣摩那個年輕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撿拾這些骯臟東西的想法。她怎么看待那些看待她的眼光？每次揣摩著，就有一種尖銳而強烈的痛楚從心底泛起蔓延至全身。自古以來人和土地相關的事件層出不窮，演繹盡人間悲歡離合。祖輩為農的我更無法漠視土地。很多鄉鄰往往為一錐之地大打出手，鄰居反目，兄弟為仇，流血送命，在賴以活命的土地面前，人性的善和惡有時候模糊了界限。土地本身是溫厚純良的，然而村里那張令人心悸的鬼臉常常會讓我像害熱病一樣冷不丁地渾身打戰。既然有幸得到寫作的垂憐，我想很有必要寫寫那郁結于心的事情，女性以及土地，將是我不斷持續深入摸索的寫作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