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魅力是這樣煉成的——我所認識的孫道臨

孫道臨在電影《早春二月》中飾演蕭澗秋

　　每一位國際公認的卓越的藝術大師，都善于從世界文化精華里汲取營養，又能讓自己的優秀作品給世界文化施以積極影響和正能量。已故著名電影藝術家孫道臨（1921至2007） ，就是這樣一位令人景仰的藝術大師。

　　文學、外語、哲學，幼功扎實

　　孫道臨祖籍浙江嘉善縣，在當地堪稱名門望族、書香世家，父親孫文耀在上海法國天主教會辦的震旦學院學習西學，主攻土木和鐵路工程，曾在京漢鐵路 長辛店鐵路工廠取代法國人做廠長，后到交通部擔任技正（即總工程師）兼考工科長。孫道臨在北京出生后，很小就逐漸受到家庭特有的多元文化的熏陶。上中學 后，他對英語課的名著選讀很感興趣，印象頗深，如莎士比亞《如愿》里“世界是個大舞臺”那段話、大詩人湯尼森的《夏洛特夫人》等作品的一些章節，直到古稀 之年他都記憶猶新。

　　孫道臨在中小學不但打下了英語和漢語的扎實基礎，還博覽群書，包括古今偉人、名人的傳記和著述，以及外國的許多文學名著，如雨果的《悲慘世界》 、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果戈里的《死魂靈》 、法捷耶夫的《毀滅》 、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以及《安徒生童話》 《伊索寓言》 《魯濱遜漂流記》 《冰島漁夫》 《世界文學史話》等。父親孫文耀與他討論書中的人物，不僅有孔子、孟子、曾子、司馬遷、漢武帝等，更有華盛頓、牛頓、孟德斯鳩、愛迪生、愛因斯坦等等。 1938年考入燕京大學文學院哲學系后，哲學視野更加廣闊，對世界文化、尤其是經典著作的汲取格外傾注，他攻讀柏拉圖的《理想國》 、亞里士多德的《詩學》 《論君主制度》 《形而上學》 、黑格爾的《歷史哲學》 、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以及蘇格拉底的傳記等，還有伊壁鳩魯、培根、笛卡爾、斯賓諾莎、伏爾泰等大家都是他敬慕和學習的良師益友。他精通英 語，又熟諳德語、法語，他同時也讀了不少原著，這就促使他在增長知識學問與提高外語水平兩方面相得益彰、比翼齊飛。如果說，要評選能依憑銀幕、熒屏、電 波、舞臺、書本等媒介，同時用中外語言進行表演、導演、朗誦、歌唱和筆譯、口譯、改編等工作的電影人，孫道臨應當是“獨占鰲頭第一名” 。

　　早在1946年還是大學生時，孫道臨就翻譯了當時在美國很風行的三幕喜劇《砒霜與緞帶》 （或譯為《砒霜與老式花邊》 ） ，并將此荒誕與現實相結合的劇本改名為《瘋狂奇譚》 ，該劇由黃宗江導演，于是之、黃宗英等青年演員演出。繼而，孫道臨又翻譯過美國廣播劇《我的可憐兒》和美國影片《蘇伊士運河》 ，改編了美國同名現代話劇《死路》 ，還把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著名小說《呼嘯山莊》改編為《魂歸離恨人》上演。

　　為他愛的電影翻譯、配音

　　新中國成立后，孫道臨以拍攝電影故事片為主業，但仍然熱愛、關心外國電影的翻譯、介紹和配音。

　　1958年他為莎士比亞著名悲劇《王子復仇記》主角的配音，是億萬觀眾公認的外國影片的華語配音典范。新中國成立前，孫道臨在上海國泰電影院觀 賞剛獲得四項奧斯卡大獎的英國原版片《王子復仇記》時，就被勞論斯·奧立弗自導自演的這部杰作深深吸引和打動。十年后，他要用漢語演繹哈姆雷特的藝術形象 時，其激動不已的心情和無比嚴謹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該影片的臺詞原以北京大學卞之琳教授的譯文作藍本。然而在實際配音過程中，孫道臨充分發揮了表演藝術 家與英語精通者集于一身的優勢，他基于自己對主人公哈姆雷特及相關情節、細節的理解與感悟，對劇本譯文酌情加工，根據臺詞的語調、口氣作了一些適當的修 改、雕琢，正如他自己所寫：“根據原文對白，進一步切磋詞句，并更深入地體會和傳達原片演員表演的神韻。 ”經過整整一個月的案頭工作和連續三天的緊張配音，孫道臨終于用他特有的圓潤渾厚、充滿磁性、感情豐富細膩的純美聲音，把一個滿懷復仇欲念的王子的性格特 征和復雜心態塑造得十分成功，特別是把他交錯著怨憤、傲慢、恐懼、絕望、抗爭、猶豫等等情緒演繹得活靈活現、精細入微。

　　孫道臨配音的外國譯制片還有：《蘇伊士運河》 《守望萊茵河》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列寧在1918 》 《白癡》《基督山伯爵》 《欽差大臣》 《摩索爾格斯基》 《黎明前的戰斗》等，他以自己魅力四射的聲音為不少世界名著重塑了“中國味”的光輝人物形象。此外，孫道臨主持翻譯、導演、配音的外國電影另有： 《春閨淚痕》 《同是天涯淪落人》 《女人比男人更兇殘》 《狄克杜平》《猩猩征服世界》 《御醫》 《琴臺三鳳》《醒目狗救主》 《孤星淚》 《梅亞林》 《康拜爾王國》等20部。

　　彈唱俱佳，熱愛音樂

　　年輕時，他曾師從來自德國斯圖加特音樂學院的聲樂家鮑爾夫人達三年之久，嗣后又先后隨一位美國教授和俄羅斯老師學習聲樂。為了掌握角色肢體動作 和音樂韻律的關系，他甚至還向兩位白俄教師學過芭蕾舞和鋼琴。晚年他回顧道：“我真得感謝三十年代初那些在音樂上為我啟蒙的前輩們。 ”孫道臨終生酷愛音樂，不但喜歡聲樂、器樂，還搞過兩部音樂廣播劇《柴可夫斯基》和《舒伯特》 。1983年5月他應上海《音樂愛好者》月刊邀約，撰寫了上萬字的長篇文章《我的朋友舒伯特》 ，結尾寫道：“舒伯特，伴我度過青年、中年和老年的好朋友——你雖然英年早逝，但你仍把你美好的青春留給了我們，我們將記得你的酸楚，也同樣記得你的愛， 你的希望，你的關于春天的信念和勇氣。 ”

　　孫道臨家不大的客廳里擺放著一架鋼琴，他常年坐在琴邊自彈自唱，也不時與夫人、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王文娟一起練聲。而一般人大概并不知道， 《早春二月》里的主角蕭澗秋彈奏的《徘徊曲》就是他的即興之作；電影《詹天佑》片頭高亢的聲情并茂的英語歌曲，竟然是年近八旬的導演孫道臨所唱。

　　2001年農歷十一月二十日，是孫道臨八十華誕，他因籌備拍攝我編創的電視連續劇《香格里拉之戀》正在昆明，我們幾個文藝界的朋友歡聚一堂為他 祝壽，他為了表示答謝，乘興演唱了影片《綠色的原野》插曲《草原之夜》 ，那音色甜潤、委婉動聽、共鳴極佳的歌喉，把這首歌表現得深情蘊藉、韻味無窮。

　　對藝術的美的追求是跨越國界的

　　中國改革開放以后，孫道臨出訪最多的國家是美國，他與美國的文化交流與藝術合作最為頻繁，成效和影響也最為突出。

　　1984年11月18日，在華盛頓市的肯尼迪中心的艾森豪威爾劇場舉行《圍棋大師》 （即《一盤沒有下完的棋》 ）首映式，這是該中心第一次選擇外國影片作隆重的首映。影片主演孫道臨走出劇場時，無數的美國“粉絲”圍攏他，爭先恐后地請他簽名。一位八十多歲的滿頭銀 發的老人擠過人群，將手中的節目單恭敬地遞到孫道臨面前，向他立正敬了個禮，激動地說：“太感人了，太感人了！給我簽個名吧。這是我看到的外國影片中最好 的一部。等它在全美公映的時候，我要帶上我的兒子、孫子來看，看看戰爭是怎樣的殘酷！ ”

　　1988年，孫道臨應舊金山美國藝術劇院特邀，參加為紀念美國劇作家奧尼爾誕生100周年的話劇《馬可百萬》的演出，他用英語扮演元朝皇帝忽必 烈汗這個角色，其戲份極重，僅次于男一號馬可·波羅。在本劇中，孫道臨一反主演高深、儒雅的知識分子類型人物的常態和優勢，把一個橫掃歐亞大陸的強壯君王 的粗野豪放性情及矛盾復雜心理表現得惟妙惟肖、深入淺出，也是對多年藝術風格的自我挑戰和突破。為了體驗奧尼爾的創作環境與情思心態，孫道臨來到奧尼爾在 丹維爾的故居“大道別墅” ，他在劇作家幽暗的書房里和窗外孤寂的山坡上沉思良久，對《馬可百萬》的深邃寓意和人物靈魂有了更感性的領悟。中美藝術家聯袂精心打造的這部舞臺劇，在三 個月內公演了35場。美國同行專家們紛紛致信孫道臨，對他演出的圓滿成功表示敬意和祝愿。這部劇的導演喬伊卡琳寫道：“你的來臨使演出豐富了百萬倍。和孫 道臨合作，對我是個徹底的享受。 ”飾演馬可·波羅的丹·瑞卡特寫道：“你是真正的靈感。 ”飾演元朝老臣的蘭道爾金則寫道：“能看你的表演，和你一起談話，聽你談你的計劃，你的夢想……這一切，都太奇妙了！ ”孫道臨為此感觸良深，曾撰文激動地寫道：“因為這樣率真的熱情，才使我強烈感到：真正的對藝術的美的追求是可以超越國界的。 ”

　　2003年10月，美國猶他州大學特邀孫道臨前往講學，請他介紹中國國產影片。結果反響相當強烈，一時間掀起了一股孫道臨旋風和美國人爭看新中 國電影的熱潮。孫道臨講學歸來后，曾經異常興奮地對我說過此事，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現在美國人、特別是大學生，對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老電影越來越感 興趣，他們驚嘆：真想不到，新中國有那么多好電影！ ”回顧那些講學和交流活動盛況，我們至今依然感到“怦然心動” （這是孫道臨喜愛使用的一個詞語） ：頭一天，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孫道臨用流利的英語發表了65分鐘的演講，向60個學亞洲歷史的學生宣示和闡釋了愛、忠誠、向往幸福、戰爭、再生等全人類 共同的永恒主題。第二天，這所大學的四位教授組織十名大學生開展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電影討論（事前師生觀摩了包括孫道臨主演的四部中國電影） ，在90分鐘里孫道臨回答了美國青年提出的有關人生價值、工作意義、倫理標準等一系列問題，引起熱烈反響與共鳴，如學生們說：“講演徹底改變了我對中國、 中國文化的看法，中國人完全有理由對自己民族的傳統感到自豪。 ”“能從人生閱歷豐富的孫道臨先生的身上感受到一段歷史，我感到榮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