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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來長篇新作《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
歷史如此尖銳地通向現實
歷史好比一艘船,裝載著現代人的記憶駛往未來,正如莎士比亞所說,歷史就在每一個人的生活中。我們與自己的民族、國家共同從歷史中走來,又創造與累加著歷史。因此,歷史是通向現實的,文學就是要抵制遺忘,為我們從歷史中尋找更多的現實啟示提供支撐。時光的推移不斷消磨、掩蓋甚至泯滅著歷史的真實,增加著真相書寫的難度。
在我們國家的歷史中,中央政府與西藏的關系歷經了長期的曲折。除了人們耳熟能詳的松贊干布、文成公主,除了宗教人物班禪、達賴,細節與詳情被歷史煙塵所籠罩者是大量的,阿來的《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無疑填補了空白。
因為在漢與藏、中央政府與西藏地方關系的歷史長河中,“瞻對”猶如一塊未被觸碰過的鐵疙瘩,長期被幽閉于黑暗之中,散落在檔案和小范圍自我循環的史志資料中。寫作《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緣于阿來實地考察調研的習慣,更緣于他對歷史與現實問題的思考。在開始動筆寫一部涉及當下時代漢藏文化沖突及其表現的現實題材小說時,阿來翻了一些舊書,感慨良多。他發現,現實當中發生許多新事情也都是由舊套路導致的,“所謂現實題材,都是正在發生的事情,開寫的時候有新鮮感,但寫著寫著,發現這些所謂新事情,里子里都很舊,舊得讓人傷心。素性又鉆到舊書堆里,來尋著蹤跡寫舊事。又發現,這些過去一百年兩百年的事,其實還很新。只不過主角們化了時髦的現代妝,還用舊套路在舞臺上表演著”。
歷史的真相到底如何?正如洛夫所說,“歷史睡了,時間醒著;世界睡了,你們醒著”,作家是有責任的。瞻對位于康巴藏區,在現今四川甘孜新龍縣一帶,一問到“瞻對”是什么意思,當地人都會自豪地說是“鐵疙瘩”。有位叫喜繞降澤的高僧,曾于公元1253年隨八思巴進京覲見元世祖忽必烈。傳說他在皇帝面前顯示法力,將一把劍徒手挽成了一個鐵疙瘩。忽必烈賜他官印,令他回家鄉為官。但喜饒降澤回鄉后仍入寺修行,由其姐姐行使地方統治權,地面上便興起一個地位尊貴的家族,藏語名叫“瞻對本沖”,意思就是因挽鐵疙瘩而得到官位的家族,其管轄之地從此被叫成了“瞻對”。這個清朝雍正年間只有兩三萬人的地方,卻惹得清朝政府7次對之開戰,且每次用兵都不少于兩萬人。民國年間,此地的歸屬權在川藏雙方相互爭奪、談談打打、打打談談中搖擺不定,這樣的對抗為何竟持續了兩百余年?人們頗傷了一些腦筋。這里固然地形復雜、易守難攻,當地人性格彪悍、難以制服,但最根本的問題,是落后的時代、落后的社會制度,以及長期形成的盲目“尚武”等習氣。民國后實行改土歸流,1950年,解放軍未經戰斗便將此地解放,瞻對這個“鐵疙瘩”轟然融化。阿來對這一素材的觸碰,使瞻對及圍繞漢藏問題的關鍵詞重新回到公眾視野,是一次與遺忘的較量,更是一次對時間的抵抗。
阿來試圖從人文的角度認識歷史、認識現實,他以對某一個地方微觀歷史的透徹挖掘,見微知著,找到了歷史與現實的連接點,補白疑問,搭建起一個“完整的世界圖景”。連接點的發現、完整世界圖景的搭建,得自扎實的知識儲備與史料研讀,當然更少不了獨特的眼光。《瞻對》呈現的是兩個方面的成果,一方面是作家通過對大量檔案、史料的深入挖掘,以生動的筆觸、豐富的細節、扎實的內容,還原與再現始于雍正八年、長達兩百多年的“瞻對之戰”中藏地與清政府方方面面的表現與表演。另一方面,則是阿來的獨有發現與解讀,這一部分融于歷史事件的敘述,構成了作品的肌理,是有溫度、脈搏與節奏的。
這樣的寫法使得文本不流于對事實的堆砌,更無對寫作者本人博學、勤奮的炫耀,而是實實在在地透過歷史塵埃,有獨特的發現,有從容中的睿智。他對清政府政治、軍事等方面作為的感悟,從歷史風云中來,有力透紙背的精彩。比如對1746年敗于瞻對的那一戰,乾隆皇帝在與軍機大臣等總結大軍欲進不能,退亦不可,以至師老兵疲時候,認為原因有3條:一是輕敵,“以為瞻對蕞爾之地,大軍壓境,必如沸湯揚雪”。領兵大員并未把雍正年間大軍征討無功而返的前車之鑒當回事情。二是缺少調查研究,情況不明膽子大,率爾出兵。三是“事有不順,這些體制中的負有重責的官員便隱瞞事實,謊報事功。謊越扯越大,事越來越爛。”皇帝作為那個社會體制的總管,當幾乎所有官員都在撒謊、捏報事功的時候,自己明明什么都清楚,卻不能對所有官員都下手,“只好祭出殺雞儆猴抓典型的官場老把戲”。再看那些參戰的兵卒,早已沒有了開國之初能征貫戰的精銳之氣,他們在盛世華服的遮掩下日漸衰敗腐朽,要么兵丁病孱,要么“器械銹壞者,不知更換。”這樣發展下去,果然到了中日甲午海戰,“炮彈里沒有火藥,而是裝滿砂子了。”
而在歷史上,這些事情反復出現,當然應該有更多的原因需要探究,阿來為此同樣做了認真分析。比如從全國范圍講,地方豪尊依靠武力與陰謀等爭奪人口與地盤,壯大自身實力,而不知興辦教育、改進生產技術、扶持工商等,為此策劃于密室,劫財奪命于光天化日,在傳統中培植出膺服強梁的風氣,不同家族間結仇、復仇,仇仇相報。“有清一代,這些行為都被簡單地認為是不聽皇命,犯上作亂,而沒有人從文化經濟的原因上加以過研究梳理,也沒有嘗試過用軍事強力以外的手段對藏區土司地面實施計之長久的治理,惟一的最后的手段就是興兵征討。”就川邊藏區而言,因為地域遼闊,部族眾多,當地豪門各自擁兵割據,中央政府根本無力進剿壓服。
再比如那個貢布郎加,即“布魯曼”,當地歷來視他為大英雄,他的傳說老一點的人都能講出一些,葷的、素的,人間的、僧界的,五光十色、林林總總,就連體面的酒店也用他的名字來命名。對他抱有巨大希望的阿來,在追尋其故事過程中發現,這個所謂一世英雄的布魯曼終于也未能超越時代,只不過“他比此前的所有豪酋更蠻橫,更頑強,更勇敢,更有計謀,更殘酷”,卻也更加不識時務、不知天下大勢,不曾有半點改變社會面貌的愿望,最終同樣要在歷史的因循中重蹈覆轍。“陰謀、進攻、對神盟誓然后又違背誓言、殺戮……種種手段都是老而又老的橋段,都在舊框架中習慣性運行。”
那么,歷史是如何通向現實的呢?恩格斯說過,“我們根本沒想到要懷疑或輕視‘歷史的啟示’;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阿來的寫作沒有離開過西藏歷史,更密切關注著今天,他不僅是一個文學家、寫作者,更是一個審視者、發現者,他關注著當下藏區的一切——其社會生活、文化生態,以及在時代風氣之下那些似乎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東西。他發現,無論是變動的還是穩定的,無論是表面的還是暗地里的,其實一切都有淵源,現實的一切與與歷史都有驚人的連接,要么是現實延續了過去,要么是過去還魂于今天,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歷史,也沒有無本之木的當下,審視與發現問題,是阿來寫作時一種常有的狀態,同樣是《瞻對》的一個核心。
出色的寫作應該觸及心靈,成為挖掘精神向度的實踐。無論對作家,還是對讀者,《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的意義不單表現在對真相的揭示與探求,更表現在對民族心態、精神的觸摸。阿來通過瞻對舊事尋蹤覓跡的考察發現,“諸多陳年舊事,映照今天現實,卻讓人感到新鮮警醒。看來,文學之新舊,并不像以新的零碎理論包裹的文評家們所說,要以題材劃分。”阿來準確把握歷史的事實、走向與趨勢,體現出他綜合把握民族、文化、宗教、軍事、歷史等多方面問題的能力。
文學的目的固然在于抵制遺忘,其職責更在于提醒今人。歷史的列車呼嘯而過,無數的舊事或被湮滅、或被發掘,阿來在紙頁、口頭或人們心目中的舊事里發現了大量的“新事”。比如,我們歷史上的“鐵疙瘩”在今天是不是就沒有了?從日常生活表面來看,社會生活在如愿前行,這里修了公路,人員來往、貿易空前便利,建筑上進行了美化處理,環境更現代、更“亮麗”了。被奉為精神殿堂的各種寺廟得到了空前的修繕、提升,人流如織、香火日旺,關于雪山靈獸,關于種種神跡的傳說,人們篤信不疑、口口相傳,而在發生了巨大變化的金碧輝煌的寺廟里,人們是在那里向佛、向善,還是湊熱鬧、撞大運?或者,干脆就成了懷著“不可告人的”內心企求者的庇護所?還有,廟很多但僧很少,原因是他們為了利益而云游四方。阿來說,“如果革命是指種種新的變化,那我更期待人心內部的革命。”
那么,人心內部的革命,到底有還是沒有呢?實際上,無論是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還是在國民的靈魂中,因循的東西、抱殘守缺的東西,瞞與騙、蒙與混等種種劣根性的表現還很多。今天的中國在發展進步中,有很可以炫耀的亮色,也有很多讓人無奈的瑕疵。阿來認為,“我們有一個很天真的想法,就是只要這個國家發展,所有的社會問題就會在發展過程中煙消雪化,迎刃而解,但其實并沒有這樣,反而出現了很多問題,比如民族主義的高漲。”阿來覺得自己時常在遭遇這些問題的困擾,他帶著問題一再追索,走進歷史、踏入田野、訪在民間,去觀察這些情況如何發生,又何以會發生,《瞻對》就是這樣來的。
他的一些疑問是從探尋中得到的——懷著很強的憂患意識。比如,他覺得當代有知識的人們很善思考,也很有雄心,“今天我們的很多知識分子,眼光經常向外看,這當然沒有問題,但我們自己國家發生的很多現實問題,到底要怎么辦?”他覺得,從歷史上看,改革一直是個很難破解的課題,“看中國歷史,于國計民生都有利的改革,總是不能在最容易實行時進行,原因無非是官僚機構的怠惰和利益集團的反對。最后,終于到了不得不改的時候,可是,已經太晚了。嘩啦啦,大廈傾倒了。”再比如,歷史的巨輪隆隆地開過去,在這個過程中,個人的作用是什么?其作用的發揮與后人的評價,又是什么樣的關系?阿來說,“中國社會,一個人要成就一番事業,干一番大事,往往得不到理解與支持,反而時時被吹毛求疵。但這個社會同時又極歡迎別人成為烈士。一旦成為烈士,又惟恐其人格不完美,愿意隨時替這個傳奇增添動人的細節。” 所有這些均發人深省。
這是一個異常精彩的文本,作者能夠深入歷史,又思考歷史、返回現實,深入淺出、穩健多姿,阿來認為寫作到緊要之處,宕開一下,著些閑筆,為增強懸念,也為了文本信息的豐富。再有,作者游刃于豐富多歧的民間文化資源里,把握歷史脈搏,解密、還原歷史真相,力避浮躁、浮泛,讓飽滿的細節、清澈的思考、靈動的表述、顧盼生姿的語言成為特色,為當今的文壇增添了新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