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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古代典籍的闡釋,可以是多角度的,論文選擇了彝族宗教典籍《指路經》進行文化學的闡釋,立足于宗教典籍本身而又有所超越,歷史記憶、民俗文化、文學作品的特征是《指路經》的潛在內涵和意義,通過闡釋,進一步透視和揭示其精神價值。
翻開彝文典籍的畫卷,卷帙浩繁,種類繁多,宗教類、歷史類、文學類、醫藥類,豐富多彩;內容上天文地理、醫藥病理、倫理道德、美術建筑、軍事哲學、農業生產,包羅萬象。其中宗教類內容最多,數量最豐富。從現有的宗教典籍內容上來看,包括祭祖祀神、消災除穢、驅魔送鬼、指路召魂、祈禱占卜等!吨嘎方洝肥瞧渲杏绊憦V泛、流傳久遠而具有獨特風格的彝族宗教典籍,名稱不一(有《開路經》、《指陰路》、《教路經》、《陰路指明》等)、內容繁復(融天文地理、民族歷史、文學藝術于一體)。已經出版的《指路經》有: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出版,果吉·寧哈和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包括云貴川三省18家支的《指路經》;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彝族指路叢書·貴州卷一》,包括貴州畢節地區5縣(市)的7篇《指路經》;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的《指路經》(第一集),包括羅平、武定等6縣(市)的6篇《指路經》。這并不是《指路經》的全部,在彝族繁衍遷徙的悠久歷史中,形成了無數家支,而幾乎每一個家支都有自己的《指路經》!吨嘎方洝肥茄芯恳妥鍤v史源流、宗教文化的重要史料。
一、作為彝族歷史記憶的《指路經》
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的傳承,依賴于一個相當復雜的知識背景體系,作為一個多民族“編織”歷史的社會,處于“少數民族”這一概念下族群的遷徙、融合、變遷,不是一般大傳史書的文字所能覆蓋的。搜撿神話傳說、歌謠故事、家譜書寫、祭祀儀式、經書史籍等“歷史記憶”,或許我們能夠從這些“少數”的記憶中,獲得一些“修補”大傳的材料,而更為重要的是,可能更有助于我們了解早已“定論”的歷史本質和形成過程。至少,《指路經》“路標”般的指引路線,在時空上喚起彝民族的遙想和追憶,在一次次葬禮中“溯源”六祖分離后的遷徙過程,尋找一段記憶和風雨歲月。
“歷史記憶”和《指路經》所謂“歷史記憶”,就是“在一社會的‘集體記憶’中,有一部分以該社會所認定的‘歷史’形態呈現與流傳。人們藉此追溯社會群體的共同起源(起源記憶)及其歷史流變,以詮釋當前該社會人群各層次的認同與區分——如詮釋‘我們’是什么樣的一個民族……在‘歷史記憶’的結構中,通常有兩個因素——血緣關系與地緣關系——在‘時間’中延續與變遷!(注: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載《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歷史記憶追尋和突出的是民族起源,認同的是以各種典籍形式記載和流傳的民族歷史以及在各種儀式中被一次次升華的民族情感,追尋的結果是本民族與它民族的區分和邊界!吨嘎方洝肥窃谝妥鍐试醿x式上畢摩念誦的經書,是以經籍為載體的文學作品。“指”即“指導”、“誘導”,“路”即“陰路”、“歸路”,《指路經》就是指導靈魂回歸祖界所歷陰路的經書。在彝族原始的宗教觀念中,“人死留三魂,一魂守墓地、一魂進祖靈、一魂歸俄咪(祖界)”,亡靈回歸“俄咪”的路,高山河流、城鎮平原、神魔鬼怪、愁云慘霧,充滿了坎坷艱辛,亡靈在畢摩的指導下,斗妖魔、跨河流、除塵念,一路走,一路看,一程一站,從亡人住地順利回到祖先居地。之所以要“原路”回歸祖界,目標明確和路線指認,強調的還是“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的純潔性。透過喪葬氣氛的悲郁,畢摩誦經的抑揚頓挫,跟著亡靈走,就走出了一條彝族祖先的歷史之路,畢摩每念誦一次《指路經》,就開啟了一段歷史記憶。正是這種歷史記憶的“重復”、“編織”、“詮釋”,使得彝族的歷史傳統不斷的延續,在經書中“尋根”,在這棵“六祖分支”后經過風風雨雨,枝葉茂盛,伸向四面八方的參天大樹下,遷徙各地漂流他鄉而頑強生存的各支系,從而獲得了“本是同根生”的意義。盡管這是一個曾經存在而逐漸變得模糊的“根”。畢摩念誦《指路經》是送亡靈回歸,我們闡釋《指路經》并不一定是對古代典籍抱有極大熱情,而是為了喚醒一部分被遺忘的歷史記憶,并試圖使宗教、民俗、文學等方面的研究和探索能夠呈現“思想的連續性歷史”(注:葛兆光:“所謂思想的‘連續性歷史’,在某種意義上就可以理解為,固有的思想資源不斷地被歷史記憶喚起,并在新的生活環境中被重新詮釋,以及在重新詮釋時的再度重構這樣一種過程!薄稓v史記憶、思想之源與重新詮釋》,載《中國哲學史》,2001年第1期。)。《指路經》正是我們追尋彝族“連續性歷史”的“固有思想資源”之一。
《指路經》與族群認同 彝族認同的文化基礎,很多學者都有較深入的探討。巴莫曲布嫫認為,彝族的認同主要是幾個核心“符號”所建構:一是阿普篤慕及六祖;二是家支宗法制度;三是畢摩文化;四是語言與文字(書同文);五是支格阿魯。(注:巴莫曲布嫫:《神圖鬼板與儀式象征——涼山彝族巫祭造型的文化傳承之考察》,第二屆國際彝學研討會論文,1998年6月,德國,特里爾。)伍嘎則認為,彝族認同感應該從八個方面來認識:
一、創世故事;
二、洪水泛濫;
三、阿普都木;
四、六祖分支;
五、彝文創制發展;
六、畢摩的功能;
七、指路引魂經典;
八、黑白文化和等級色彩。
(注:伍嘎:《彝族認同感的發現與再發現——對川滇黔桂四省區彝文文獻中有關認同感的敘述之比較研究》,第二屆國際研討會論文,1998年6月,德國,特里爾。)《指路經》是彝族“六祖分支”后篳路藍縷的遷徙史。這段用典籍文本構筑的歷史記憶空間,和絞殺平民性格的官修史書不同,以儀式行為的方式轉述家支族人的遷徙歷史。這是家支以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形式保存的歷史記憶,這種歷史記憶強有力地區分出宗教和世俗的雙重時空,也因歷史原因與祭祀儀式使典籍具有了雙重特征:宗教傳說和歷史事實。但既是宗教典籍,《指路經》在產生之初就難免有創造和想象的成分,其在流傳過程中又會因為各種因素而有許多增刪,這尤其表現在山川河流名、地名和儀式內容上,它與真實的歷史必然有著一定的距離。不過,重要的不是《指路經》所反映內容是否具有歷史真實性,而是它作為一種歷史記憶,深深地印刻在各地彝族民眾的腦海里,從而凝聚起彝民的族群認同。在一定的意義上,族群認同更強調的是歷史文化的認同。“從思想史的角度看,歷史記憶不僅是回憶那些即將被遺忘的往事,或是遺忘那些總是會浮現的往事,而且是在詮釋中悄悄地掌握著建構歷史、改變現在以控制未來的資源,各種不同的文化、宗教、民族的共同體,都是在溯史尋根,也就是透過重組歷史來界定傳統,確定自我與周邊的認同關系。”(注:葛兆光:《歷史記憶、思想之源與重新詮釋》,載《中國哲學史》,2001年第1期。)《指路經》表達的正是彝族生死不離族體的族群意識。
“洪水消退了,剩篤慕一人……三天君之女,如鳥飛而至,在歌場唱歌,和篤慕成家,傳彝族世代!(注:貴州民族研究所、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編《西南彝志選》,第31頁,貴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篤慕在洛尼白娶“沽君尼之女,名尼以味哺”為長房,生子慕雅切、慕雅考;娶“能君倫之女,名倫以味都”為次房,生子慕雅熱、慕雅臥;娶“布君蚩之女,名蚩以武吐”為三房,生子慕克克,慕齊齊(慕濟濟)。這6子分別發展為“武、乍、糯、恒、布、默”6個氏族部落,在云南東川、會澤、昭通一帶生存發展。物換星移,“子孫多繁衍,如枝生樹干,如水注江河,如星布天空”,各部落的人口不斷發展壯大,需要開疆拓土、尋找新的生存空間,從而產生了彝族歷史上著名的“六祖分支”。武、乍二祖主要遷徙、發展在云南;布、默二祖向滇東、黔西北遷徙、發展;糯、恒二祖向西北大小涼山地區遷徙。這種集體大規模以血緣家支為核心遷徙的重大歷史事件,可以依《指路經》的陰路歷程梳理出來;《指路經》陰路的目的地,就是指向這“六祖分支”之地。
云南彌勒《指路經》(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第601-608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的遷徙路線:戟堤昂塌(亡人地、彌勒縣境內)、魯宿呆沓、岌齋呆昂(路南,今石林)、杵潑峨決(澄江)、赫芒莫昂(通海)、宇勒楷昂(江川)、羅卓德勒(陽宗海一帶)、羅希菲圖(陽宗海與呈貢之間)、谷峨底宿(昆明北郊)、臘尼篩杰(尋甸境內)、莫切來微(會澤境內)、莫切雨尼(東川與魯甸之間的一條大河)、羅施搭代(魯甸境內)、畢坨蘇額柏(魯甸與昭通之間的一座大山)、密力雨嗤(昭通市郊葡萄井)、鐘寨柯么(昭通東北)、文寨倮么(永善一帶)、文沓倮么(川西南境)、獨扎寨篩(四川省內一大平原)、木嫩笈節(山名,待考)、執歹克昂(地名:古代祭祀日月神部落居住地)、圖坨俄增(地名,疑今兩湖一帶)、微寨底宿(兩湖地區的大平原)。
云南祿勸《指路經》(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第609-614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遷徙路線:景本(亡人地,祿勸境內)、罵拉法塊、木新棵、法基甸、和期洛尼本、撒哄本、根施吐、撒麻昭升、洛利以木(地名、山名、渡口名、均在今云南祿勸縣內)、俄羅念濤、昂期勺找(地名,均在今云南尋甸縣境內)、豆洋納古、恒吐景自、莫姑通合(地名,均在今云南東川市境內)、莫節帕納、莫作羅詩道、麻納濤底、色期更革(地名,均在今云南境內,待考)、唯吐達木、麻奴以赤、細苴羅莫、吐德老烏、唯昂自施、更奪哄索(地名,均在今云南昭通市境內)、多莫本安(地名,待考)、珠曲枯(地名,待考)、子額范(山巖名,待考)。
一山一水,一河一川,漫漫靈魂回歸路,夾雜著許多真實可考或待考的山名、地名、河流湖泊名,折射出彝族祖先遷徙、奮斗、開拓的歷史。從現在收集、整理、翻譯的《指路經》來看,因為各家支的遷徙路線和發展地區不一樣,因此,每一部《指路經》都展現一個家支生動的遷徙史。起點不同,來路不同,但從四面八方都匯聚到云南昭通、會澤一帶地區,乃至彝族祖先更遠的祖居地。把各家支的《指路經》集中起來,就構成了一部古代彝族遷徙發展的路線圖:四散播遷,艱難發展,魂歸故衛,飄飄而來,這是一條攪亂了時空的生命線,此時,尋找歷史的真相反顯得不重要,而一種復雜的情感和固執的信念卻在彝族人的生命世界里深深扎根。
不同地區的《指路經》,因為不同的地域和現實處境而呈現不同的“往事回憶”;貧w祖靈,是以“回首往事”的方式進行文化認同,確認自己處在一個強大而悠久的歷史空間和族群文化的鏈條之中。擁有一些作為集體的歷史記憶,無論自己身在何處,是這一傳統中的一分子,就排除了“魂歸何處”的擔憂和顧慮,憑借這一突出而深遠的文化傳統與民族歷史的明確指認方式,彝族人獲得所需要的自信心和凝聚力。枝葉早已伸展開去,覆蓋四面八方,《指路經》把他們指到同根同源之處,不僅獲得了互相認同的基礎,而且仿佛找到了力量的來源,保持與祖先精神相通相連的本原性。回溯本原,人們并不一定真的是準確地返本復初,沿著來路回頭尋找到自己的家支中描述的祖先,而且真正的遷徙歷史和路線經歷,我們現在已難以確切考證,“祖界”的確切位置,也由于各家支后來的生活習慣、生產方式、語言習慣以及同周邊民族的融合而呈現出不同的描述,但這種“歷史記憶”早巳深深烙印到人們的意識中,云南、貴州、四川、廣西的彝族,無論喪葬儀式、祭祀送靈如何變化,乃至某些地區甚至在葬俗上已經改革和可能已經屈從了流行風尚和世俗習慣,而作為“典型文獻”的《指路經》,一直是彝族“人死歸祖”的思想指歸,彝族共同體內的認同基礎和凝聚彝族的族群認同意識。歷史記憶不僅是緬懷祖先的功績和敘說苦難,同時也是昭示后輩“血濃于水”。每一個靈魂都不能完全代表一個家支的遷徙,但把成千上萬的靈魂的陰路歷程匯聚一起,無疑就是一幅民族浩浩蕩蕩的遷徙史。
二、作為彝族民俗文化的《指路經》
從民俗文化學的視角來看,《指路經》演繹彝族遷徙的歷史軌跡、強化族群認同意識,同時,“種種原始宗教儀式及風土人情,《指路經》中俯拾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指路經》稱得上是彝族的風俗篇,是研究彝族文化制度的重要資料。”(注:馬學良:《彝文〈指路經〉譯集·序言》,載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
法祖敬宗的宗教意識 彝族傳統文化的信仰意識中,祖先崇拜觀念產生在母系氏族社會的外婚制向父系氏族社會對偶婚制的過渡時期,在彝族所有神鬼靈魂的崇拜中,祖先崇拜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聯系最為緊密,吉兇禍福、生老病死、婚喪嫁娶、起房蓋屋、分支合族、遷徙安寨、年節慶賀等,都要禱告祖先,祈求祖先神的護佑。祭祀祖先神要做“瑪都”(竹靈)來庇護子孫昌盛,家族興旺發達。《祭祖歌》“年年祭祖靈,祖靈保兒孫清吉,保六畜興旺,五谷豐登!(注:《祭祖歌》載《云南彝族歌謠集成》,云南民間文學集成編輯辦公室編,第165-166頁,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
這是一個完整的從思維模式、行為方式到日常生活習俗乃至各種生活習慣法都以祖先崇拜為中心的信仰系統!吨嘎方洝窇现妥迨浪着c宗教的雙重要求:在世崇祖,人死歸祖,這既是宗教信仰,也是生活信條,可以說,家支制度的形成和確立,其根源就是彌久不散的祖先崇拜的宗教情結,家支之間的械斗、打冤家,同樣是為了維護祖宗的神圣不可侵犯!傲娣种А焙蟮倪w徙,使彝族的分布區域不斷擴大,同一民族分成若干家支散落在西南地區的崇山峻嶺。時空變幻,朝代更迭,形成三大文化中心格局,6個方言和33種以上土語或次土語。崇祖觀念、血親家支、父子聯名譜系、《指路經》、《勒俄特依》……無形的血脈和有形的經典,把祖宗“圣地”固置為一個共同的精神空間,因此生活中才會有“走遍氏族的地方,可以不帶干糧;依靠氏族,三代人都平安”的諺語!耙腿诵叛龅淖骒`在家族家支生活的重要場合也大顯其神力和神意,發揮其權能,祖靈的權能滲透于彝族家族家支事務的方方面面,與彝族社會家族家支的群體生活密不可分!(注:巴莫阿依:《彝族祖靈信仰研究》,第36頁,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指路經》把法祖敬宗的宗教意識彌漫化、滲透化、儀式化:畢摩告訴“已故的你!”不再悲傷,不要流淚,不要留戀故園和親人,背上親人敬獻的飯食,“朝著太陽路,快去尋祖先”,“納鐵書奪山,有一和確居,那座和確里,爺死歸那里,奶死歸那里,父死歸那里,母死歸那里,妻死歸那里,夫死歸那里,兒死歸那里,囡死歸那里,孫死歸那里。同宗歸那里,同族歸那里,姊妹歸那里,兄弟歸那里,人人必同歸。……赴陰尋祖去,你爺去的路,你奶去的路,你父去的路,你母去的路,你宗去的路,你族去的路。”(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紅河篇》,第615-620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版。)祖宗護佑今生,祖界是人生歸宿,亡靈“落葉歸根”,親人獲得心靈的撫慰——已經盡守孝道。
喪葬習俗的追本溯源 火是彝族的魂,開荒種地,燒火做飯,狩獵取暖,離不開火,鍋莊火塘的火經年不熄,直到人橫陳柴薪烈焰中,伴隨畢摩吟誦的《指路經》魂歸“祖界”。因此彝族每年都有“祭火節”,有火把節,火神叫“阿依迭古”,清代詩人余上泗寫到:“甲胄奔騰映日新,繞山行處更揚塵,焚骸不識藏何處,擊鼓招魂葬主人”,這是彝族火紅的葬禮。各地《指路經》也對火葬習俗有形象的描繪,“焚尸場地上,柴火陰森森,陰狗叫汪汪,陰鳥喳喳叫,你呀別害怕,九十九代時,你們祖先世,用火來焚化。八十八代時,到了你妣世,同樣用火焚。七十七代時,到了你舅世,你舅用火焚,六十六代時,到了你父世,你父用火焚。五十五代時,到了你母世,你母用火焚。四十四代時,到了你姐世,你姐用火焚。三十三代時,到了你兄世,你兄用火焚。二十二代時,將到你兒世,同樣用火焚。今日輪到你,烈火熊熊燒,你將火中葬。烈火熊熊燒,潔逝者你呀,烈火中永生……全皆化盡了,唯留一雙眼,炯炯閃光彩,永遠望前方!(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路南篇》,第579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在烈火中翻山越嶺,涉河渡江,和祖先團聚。綜觀各地《指路經》,可以說火葬是彝族普遍的喪葬習俗,在多部《指路經》中都描述了火葬的情況,如貴州威寧《指路經》,云南彌勒《指路經》等。但火葬并不是彝族喪葬的唯一方式,彝族的喪葬史也包括土葬。唐樊卓在《云南志·蠻夷風俗》中記載:“西爨及白蠻死后,三日內埋殯,依漢法為墓,稍富室廣栽松杉。蒙舍及諸烏蠻不墓葬,凡死后三日焚尸,其余灰燼,掩以土壤,唯收兩耳!痹谫F州大方《指路經》中,也記載了彝族葬俗的流變及火葬習俗:“到了那時候,有魯瓦之前,首為武迫勒,次為武奇巧,末為吐史楚。吐史楚之母,生時見土冷,死時欲得土,十鋤向土挖,破土葬尸體,埋墳高高聳,埋葬切勿焚。有魯瓦以后,首為武阿博,次為拜谷楷,末為那乍木,那乍木之母,生時見和避,死時需火化。使用六鐵斧,砍伐了陰木,向火山送去。銀花作墊褥,柴火架九層,谷莫鋪九層,咪尼蒙七層,柴薪堆整齊!边@是喪葬習俗,也是文化現象,土葬火葬作為文化表層結構的變化,是彝族遷徙分支變化的結果。而不論是土葬或火葬,亡靈歸宿都是一樣的,喪葬形式變化并未改變人生歸宿。
社會秩序的模擬建構 陰路歷程充滿坎坷艱辛,有妖魔鬼怪阻擋,有高山大河橫隔,卻要義無返顧地回歸祖界。祖界是什么地方?是怎樣的生活?多部《指路經》都對祖界進行了生動形象的描述:
后面看一眼,大山翠茵茵,樹花亮晃晃,栗樹紅彤彤,麻栗樹似傘,梨樹花爛漫,雀鳥叫喳喳,獐麂順山跑。
右邊看一眼,右邊有水塘,水波輕蕩漾,白魚尾尾長,紅魚把嘴露,此處宜放鴨,附近可養雞,挑水很方便,還有好菜園。
左邊看一眼,左邊是旱地,旱地平坦坦,還有包谷地,麥田在近旁。
門前看一眼,水田水汪汪,養魚有魚塘,大田平展展,小田彎又長,宜種白米谷,也可種紅谷,糯谷也適栽,還有香稻田,水口清水流,水聲潺潺響。
看了還想看,屋外再看看,大壩平坦坦,小壩長又長,青草綠茵茵,還有放牧場,這里放牛羊。(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雙柏篇》,第591-592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
祖界沒有天堂、地獄之分。從人間穿越“時空隧道”到祖界,其實只是到了另外一個被編排裝飾的“人間世”,同樣滿山綠茵,流水潺潺,鳥語花香,雞鴨成群,牛羊滿山,魚游滿塘,糧食滿倉,這是一個富饒的、豐衣足食的世界,或許沒有時序變化,永遠是繁花似錦的春天或瓜果飄香的秋天,因為沒有哪一部《指路經》把祖界描述為酷熱難耐的夏天或寒風肆虐的冬天。社會結構秩序,人間同形同構,“祖先歸祖先,畢摩歸畢祖,匠人歸匠祖,仆人歸仆祖!(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羅平篇》,第633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選擇住地時,莫做官之鄰,莫當官之邦。若住官旁邊,經常當差使。無事生是非,有事是非多,時時要受氣。選擇住地時,選在畢摩鄰,可當畢摩邦,平日生活中,頭痛找畢摩,發燒找畢摩,時時要畢摩,住在畢摩旁,益處真不少,遠離畢摩時,生活多不便!(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路南篇》,第575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彼岸和此岸,一樣栽田種地,飼養禽畜,辛勤勞作;一樣喝酒吃肉,娶妻生子,追求“其樂也融融”的小農經濟理想世界,一樣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一樣地需要畢摩來規界生活與宗教世界,甚至細小的生活習俗和厚葬之風與隆祭之禮。這是“人間世”的寫照,是從物質生活到情感追求都不陌生不孤單的彼岸世界。在人間如果不敬祖拜神,或者觸犯神靈,就不得好死,不得歸祖界而成為孤魂野鬼,F世的家支制度和宗族觀念,延伸為祖界的“另類”人生方式和社會秩序結構。
三、作為彝族文學作品的《指路經》
宗教信仰、習俗慣制和民間話語的要求,決定了《指路經》的文本形式和內容,既是畢摩的知識分子話語,表達畢摩的生活權威和宗教神圣,也是普通彝人的思維方式,傾訴老百姓的生活理想和現實欲求,既有宗教典籍的文化學術色彩,更有地道的民間文學敘述方式。
詩意的尋根 我們一再強調《指路經》對彝族遷徙路線的記錄,對過去、對歷史、對經過之事的描寫和渲染,目的之一是想突出《指路經》作為一部文學作品的“尋根”意識,而這種意識的表達,是和彝族厚重的文學表達傳統一脈相承的!耙妥迨且粋崇拜知識,喜歡思考,用詩思維的民族,對一切事物都要尋根問底,探索其淵源,尋究其來歷,這種尋根思維,正是彝族古代文學的指歸!(注:王明貴:《彝族古代文學總觀》,載《民族文學研究》,1999年第3期。)彝族的文學大廈是詩歌,“尋根”是彝族的詩學傳統,也暗合《指路經》緬懷歷史的精神實質!罢勗娨獙じ,有根方為上。彝詩無根底,不算好詩章!(注:舉婁布佗:《詩歌寫作談》,載《彝族古代文論》,第116頁,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對“根”的闡釋,在彝族古代文論家筆下,有書根、史根、知識根、文根、字根、音根乃至金根銀根等,但百枝歸總根,“根”就是知識之根、文化之根、民情現實、民族歷史傳統之根。寫詩要具備:“一要書根深,二要文筆強,三要有識力,四要史事熟,五要詩藝精,六要諳民情,七要知君臣,八要知山名,九要知河道,十要有真才。”(注:漏侯布哲:《談詩說文》,載《彝族古代文論》,第353頁,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這是寫詩的要求,也是文學創作的基本素質和條件!吨嘎方洝芬栽娦缘乃季S,構建先輩歷史,再續民族的“生命通道”。每部《指路經》都以詩為載體,以傳統五言詩為主要形式。五言詩體是彝族詩歌的主流,“彝族的語文,多是五字句,七言卻很少,三言也如此,九言同樣是,也是少有的,五言占九成,其余十之一!(注:舉奢哲:《彝族詩文論·論歷史和詩的寫作》,載《彝族古代文論》,第30-31頁,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文論、詩論、經籍史籍、神話傳說,呈現為詩體形式而表達詩性智慧!吨嘎方洝吩敿氂涊d和用文學語言描述亡靈回歸的一站一地、一山一水,是地理上的“尋根”,更是發思古之幽情,訴家支歷史文化之情結。
人生意義的表達 共同的血緣關系、地緣關系、共同的家支文化背景和相似的人生際遇,《指路經》作為文學作品的表達意義,是以“歷史回憶”的方式,用個體生命的生物時間、德行操守來演繹家支歷史的延續和不朽,肯定積極而真誠的人生意義?赡軅體的真實存在和生命活動并未完全如此,由于生命終結的悲傷和文學話語形式的運用而被遺忘和遮蔽,因此,每一個個體都走向輝煌,榮耀回歸祖界!澳愕囊簧。拖袼铺,輝煌度一生……就像空中月,一生做明人……就像山中虎,一生多威武……就像山中豹,一生多矯健……就像山中狼,一生多勇猛……就像山中熊,一生多憨厚……就像山中獾,一生多威風……就像大馬蜂,一生多勤勞……就像那春蠶,一生多勤奮!(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路南篇》,第571-572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版。)追尋個體生命的輝煌價值意義,一方面讓亡靈“欣然歸去”,一方面向后人傳達祖先的輝煌業績。個體生命真實的浪花匯入家支歷史記憶的真實河流而被重構和消解,歷史真實和文學思考共同承擔了“載道”的功能。
鮮明的地域特色 “尋根”的意義,既蘊涵著有不同根系伸向不同的地域,也標識著不同根系有各自的景觀!吨嘎方洝芬员椴嘉髂细骷抑У摹巴林鄙矸荩瑐鬟_特定地域的生態景觀和風俗人情,散發一股真實質樸而又生氣勃勃的地域文化和鮮明的地域特色!吨嘎方洝返淖髡吆湍钫b者,都是畢摩,畢摩是彝族宗教世界,乃至整個生活世界的魂,“君臨畢不讓”,作為彝族社會生活中“身系一族之文化”的語言文化的傳承人、宗教儀式的主持者,畢摩的人生,演繹著彝族人的情感追求、希望夢想。他們既擁有世俗的生活知識,也掌握家支的歷史文化,是家支文化的代言人!吨嘎方洝反蠖紡募亦l的山水風物、葬俗儀式開始寫起,有葬俗記述,也有源流闡述。云南雙柏的葬俗,要用高約九寸,粗約四寸的鐵筒制成喪炮,送葬時內填火藥對天發射,告訴祖先,亡靈開始起程;要吹哀怨的嗩吶,表達親人的悲慟心情!耙谷ビ癯,喪事青棚下。鐵炮震天響,嗩吶鳴憂憂,鑼鼓響沉沉。”(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雙柏篇》,第584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云南彌勒阿細人能歌善舞并以“阿細跳月”著稱,《指路經》在回憶往昔生活時也從“跳月”寫起:“村頭多情女,寨內多情郎,相約篝火旁,起舞四弦彈!(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彌勒篇》,第600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而四川喜德《指路經》則從火塘開始:“指魂房下始,房下火塘紅,火塘紅起處,起于火塘中,又到門坎邊。”(注:果吉·寧哈、嶺福祥主編《彝文〈指路經〉譯集·喜德篇》,第647頁,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至于歸途中的山川河流、神魔鬼怪,描繪更是千姿百態。在強調地域特色的描寫時,有一個地方必須指出,這就是現在云南昭通市郊被列為“昭陽八景”之一的“葡萄井”,這口“渴也喝三口,不渴也去喝”的井,在我們所看到的《指路經》中幾乎都提到。如在云南各部經書中音譯為“梅來液尺”、“麻奴以赤”、“密力雨嗤”;四川各部經書中音譯為“瑪洛依曲”、“瑪洛依土”、“阿勒依曲”;貴州各部經書中音譯為“麻哈液持”、“瑪洪依處”等。可證“葡萄井”是“六祖”各支飲用過的甘泉,是彝族子孫永遠懷念的地方。
闡釋《指路經》,我們力圖透過宗教典籍的表層結構,來發現其內在結構和精神價值,追本溯源,想探求一種曾經存在而現正在消失或已經消失的意義,尋覓心縈神系的精神家園!吨嘎方洝匪摹暗湫鸵饬x”,已經超出了單純的宗教典籍價值,“研究彝文經典,必須先通彝族禮俗。以禮俗釋經,經義自明,反之以經說明禮俗之依據,更可明禮俗之源流。”(注:馬學良:《云南彝族禮俗研究文集·自序》,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古代典籍不僅僅表示過去,同時也具有現實意義和理論意義。
(作者: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民俗學專業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