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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壁畫比較完美的時候是中唐。我特別喜歡這幅《舞樂圖》(榆林窟第25窟,中唐),半低垂的眼睛,特別講究眉毛到眼睛之間的面積,那個空間很大氣,可以說是‘計白當黑’的典范。”“再看它的用墨,并不是同一個重度的黑墨在畫線,上眼球上有一條特別細的線,下眼簾、下眼袋也都是用極淡的墨畫的,我發現敦煌壁畫都是這樣,只有固有色的地方是墨色勾線,其他全部用肉色或淺色線表現,可見素描在當時就已經被通達地總結出來了。”最近的每一次見面,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高毅博士都會拿著自己用iPad在“敦煌壁畫藝術精品高校公益巡展”的首站展覽中所拍攝的壁畫細節,向本刊記者一一講述她的新發現。
“我看了這些壁畫中所有手的畫法,西方繪畫多是表現手背,而敦煌因佛教題材常常表現手心,你可以看到當時的畫匠對手的理解力。雖然不是基于手掌的解剖,但表達非常準確。手心的表現就是四塊兒肉,中間一個‘眼睛’,概括得淋漓盡致。這么看來,類似千手千眼的表達并不完全是憑空想象出來的。”“很多手的動作在現實中難以模仿,那種極具張力的線的表達,夸張得十分適度,這就是高明的地方,這些畫并不是完全通過現實約定的。”自從9月16日由敦煌石窟保護研究基金會、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主辦的“敦煌壁畫藝術精品高校公益巡展”在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美術館開展以來,高毅幾乎每天都會到展館研究高保真數字化技術還原的敦煌石窟壁畫。
用高毅的話說,敦煌石窟壁畫是匯集千年中國藝術的美術館,不同閱歷、不同專業的人在其中所能挖掘的內容各異:搞音樂的人會在《反彈琵琶舞樂圖》(莫高窟第112窟,中唐)中搜尋當時的箜篌、阮的形狀;學舞蹈的人會在《無量壽經變之舞樂圖》(莫高窟第220窟,初唐)中看到唐朝流行的胡旋舞的動作;學歷史的人看《張騫出使西域圖》(莫高窟第323窟,初唐)關于此事的唯一圖像記載;搞建筑的在《五臺山圖》(莫高窟第61窟,五代)里看唐代建筑的式樣;搞農業的看當時農耕達到的程度等等,各行各業都能從中找到淵源。而美術專業的她,則是在從視覺角度看待這些壁畫。
之所以每天都在展館中反復研究,高毅說:“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敦煌壁畫。”“第一次看清”幾乎是所有參觀者共同的感嘆。出于對敦煌石窟的保護,很多洞窟如今都不能對外開放。而即便可以進入的洞窟,由于光線的昏暗,參觀者僅靠一支手電筒,在極為有限的參觀時間內,根本無法看清壁畫的細節及全貌,視線往往只能集中在光線所及的極小范圍中而忽略了其他。而那些高于視線很多的壁畫,以及干脆置于洞窟頂部的藻井圖案,由于洞窟空間的限制而被佛像、雕塑遮擋的壁畫,就更是不能得見。“經常是一路贊嘆著就出了石窟,實際看到的只是鳳毛麟角,珍藏下來的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境界、格調、詩意以及審美的沉醉。”
敦煌研究院基于目前可用的最高水平數字化技術,使此次展覽的幾乎1∶1等大的高保真敦煌壁畫復制品極大限度地還原了它們在敦煌石窟中的原貌。本刊記者在觀展時發現,不僅壁畫內容的細節得以展現,質感也基本得到了很好的還原:墻面粗糙的顆粒,剝落的墻皮下露出的交錯的草梗以及墻壁上微小細碎的裂紋都可看出、看清。大概只有壁畫中用堆金立粉表現的“金黃色”,在噴繪下只能呈現為“黃色”這一點,是質感表達上留有的遺憾。“這對于我來說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因為我更注重畫面中線的造型。總體說,展覽對于色彩還原已經相當準確。而且我們常說國畫就像是氣功,關鍵就在于那股神氣兒,而這些展品對壁畫的還原已經把這最關鍵的‘一口氣’展示給我了。”高毅說。
正是因為這些展畫對敦煌壁畫的極高還原,展覽開幕后,很多藝術院校、研究機構及個人都提出希望能對它們進行收藏,用于院校及研究機構的專業學習、學術研究及個人欣賞。
此次展出的壁畫全部由敦煌研究院數字中心副研究員張偉文和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藝術學院院長助理、繪畫系主任黃華三這兩位策展人選定。黃華三告訴本刊記者,在選擇上“既要兼顧1000余年的敦煌石窟壁畫在各時期的典型藝術風格,又要考慮美術專業的觀眾和非美術專業觀眾欣賞敦煌壁畫的不同側重點。在最初選擇了50幅壁畫的基礎上,還要考慮到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美術館的展示效果,最終只保留了34幅”。
基于這樣的篩選原則,我們所能清楚看到的就不再止于單幅壁畫的細節,依照黃華三向本刊記者的解讀:“中國傳統繪畫之分類,通常歸為兩大類,一為壁畫等宗教題材的作品,二為卷軸畫。而當今美術院校的中國畫教學,通常更注重卷軸畫的傳承。”“至宋元以后文人士大夫階層的參與,‘文人畫’因強調張揚個性,著意于筆墨的‘精神性’與技術功能,把筆墨提到了至高無上的境地。而大量保存至今的魏晉之后的佛教造像及石窟壁畫,卻因其創作者均是被稱為‘俗人’的民間畫師而不能登大雅之堂,常常為大家所忽視,這種風氣發展到了明清以后,愈演愈烈。因此可以說,現今的中國美術史并不完整,而這個展覽所展現的內容,正是彌補了被忽略的那一半歷史。”
“敦煌石窟,經歷了北魏、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壁畫與雕塑中呈現了‘褒衣博帶’、‘秀骨清相’、‘曹衣出水’、‘吳帶當風’,藝術風格由北魏的陽剛,到隋唐的‘超逸圓渾’,再到‘貴柔、守雌、尚靜’之宋、元、明、清的文化精神。在展覽中,我們可以發現中國古代藝術創作變化的這個規律。”從美術研究的角度上,黃華三表示,“在看清楚的前提下,從變遷的軌跡里,能給困擾自己多時的問題找到解決方案,同時也可以為當代藝術創作尋找到借鑒之源。只有看清楚了,才可能有所發現,有可能只是一個很小的發現,對研究而言,就意味著找到了新的學術增長點。”
2010年起,敦煌研究院與浙江大學建立了一個合作項目——敦煌壁畫數字資源庫系統,擬建設一個包含敦煌莫高窟60個代表性洞窟的高質量壁畫及其相關文獻的數字資源庫,形成一套基于網絡的規范化服務應用體系,以支撐各類文化和藝術的研究以及壁畫的保護。此項目自建立以來,以每年完成20個敦煌洞窟壁畫數字化的進度進展。此次“敦煌壁畫藝術精品高校公益巡展”中展出的34幅壁畫就都來源于此。
該項目的核心“敦煌壁畫數字化的技術”是利用高精度數碼相機分幅拍攝大幅面壁畫,而后用計算機技術拼接還原,以達到大幅面壁畫高精度數字化的目的。因石窟內條件特殊,而針對文物又必須遵從諸多保護原則,敦煌壁畫的數字化過程,包括拍攝、后期,都比一般畫作的數字化過程要繁復許多。
張偉文告訴本刊:首先,為了避免壁畫在拍攝過程中遭損傷,采集圖像設備絕對不能與石窟壁畫以及洞窟內其他文物有任何物理接觸,并避免使用長明熱光源照明系統。攝影采集采用的是軌道式分幅拍攝,拍攝前要調查洞窟整體面積、所處環境、空間位置,用以設置相機的參數及選擇鏡頭,確定采樣分辨率。根據采樣分辨率及相機像素計算出實際拍攝范圍和攝距。
在拍攝前的準備中,為了使最終拍攝的分幅照片在同一個平面內,要先將壁面近似定義為一個鏡面來架設軌道及軌道車。不僅要根據洞窟空間條件,確定軌道離墻距離,掌握平行移動的長度、范圍、重疊度計算拍攝行數,還要利用水平儀將軌道調整在同一水平面內,并考慮壁面的斜度和扭曲度。在拍攝中,壁面由于長久風化造成的坑洼不平則不能再被近似為鏡面——用少量的控制點難以精準地定位壁畫,因此需要利用激光掃描技術采集大量高精度控制點,結合激光掃描的強度信號,描述出洞窟任何方位的變形,更加準確地定位壁畫。
張偉文說,文物拍攝首先要基于三點:防止畸變、保證清晰度、保持質感。為了保證這三點,每幅壁畫都要逐行進行重疊拍攝并在后期進行拼接,拍攝的分辨率至少基于300dpi,每兩張相鄰照片的重合度不少于50%,因此拍攝量巨大。以此次展覽中的《五臺山圖》為例,這幅莫高窟第61窟的西壁壁畫,原圖全長13.45米,高3.42米,面積接近46平方米,拍攝過程中所采集的圖像高達4000余張。為了保證最終結果圖像中不存在因鏡頭失焦、光線衍射等原因導致的局部模糊,在每一行圖像拍攝后,工作人員會立即對圖像逐一檢查,確定焦點、曝光、重合度和信息完整性。
圖像的后期拼接為的是獲得高精度大景深的數字圖像,并對數字圖像進行定位與糾正,不僅要保證是無變形的正射圖像,而且還要有精確的三維坐標信息,可在電腦上對洞窟進行任意距離及面積的量測。除了圖像不能存在明顯的拼接痕跡外,最終結果圖像還要與圖像分辨率擁有相同的解像力,在圖像的原始分辨率下能夠完整分辨壁畫細節。
此外,對于敦煌壁畫的數字化過程,其圖像色彩的還原是至關重要部分。據張偉文介紹,為了保證圖像的色彩能夠最大限度地還原,拍攝過程要在全局范圍內保持一致的光照強度,其全局變化幅度限制在5%以內,特別強調選擇恰當的曝光系數以明確區分壁畫圖像中的各種色彩和細節。并且,在拍攝中應用采集條件下的124色國際標準色卡與灰卡拍攝結果,以支持對最終結果圖像的判斷。
同時,圖像的后期處理也是保證色彩真實還原的關鍵:利用色彩管理軟件,對所有的顯示器進行色彩校正。“色彩管理是應用數字技術客觀描述物品的顏色特性,以及顏色特性在計算機輸入輸出設備正確呈現以及轉換的技術。雖然顏色是人眼對光線的感應,但在壁畫數字化工作中不能由人眼來管理顏色。準確客觀地管理顏色的,是專業設備和色彩管理軟件,而專業的色彩管理在圖片拍攝前以及拍攝處理過程中都要進行,可以說,沒有進行色彩管理的數字圖片是沒有任何價值的。”張偉文還透露,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證色彩還原,在后期圖像處理中,工作室的環境設計都要嚴格控制。“要建立獨立的色彩處理工作區,將此區域周圍的墻壁及桌面油漆成中間灰色,這樣不會影響顏色判斷。工作區照明和閃光同等重要,工作區一律使用行業標準的照明燈管。”
張偉文表示,由于石窟壁畫的褪化不可逆轉,對數據進行全部采集的搶救性保護措施,這種壁畫的數字化技術已經成為目前國內所有石窟的行業標準。
10月15日,“敦煌壁畫藝術精品高校公益巡展”在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美術館的首站展出告一段落,此后,巡展將陸續在中央民族大學以及其他院校中進行,并將增加幾幅北周、北魏時期的壁畫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