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注劇中的人更重要——訪《推拿》原創(chuàng)、作家畢飛宇(高小立)

　　“我珍惜《推拿》的影視和話劇作品，它們把問題放到一個更大的、更有效的空間里來了，這比尊重不尊重我的原著重要得多。”

　　關(guān)注劇中的人更重要——訪《推拿》原創(chuàng)、作家畢飛宇

8月，央視推出電視劇《推拿》，9月初，話劇《推拿》在國家大劇院首演，據(jù)悉，電影《推拿》也有望在年內(nèi)公映。2013年下半年，著實掀起了一股“推拿”熱，這大概是繼小說2008年出版和2011年獲茅盾文學獎之后，掀起的第三個“推拿”熱潮。看著熒屏上的《推拿》、舞臺上的《推拿》，不可能不想到原創(chuàng)小說《推拿》，想到“推拿”的始作俑者——作家畢飛宇。當然這次不會再去談小說，之前就小說的話題與評論，各大媒體做了充分報道，包括本報。這次的各路記者都奔著談改編去的，但現(xiàn)在的大部分作家在版權(quán)轉(zhuǎn)讓后，都對改編避而遠之，這是作家對編劇的一種尊重，當然不排除有的會有其他原因。畢飛宇同樣避談改編，在接受本報記者的采訪中，更多談的是電視劇的大眾化傳播優(yōu)勢能讓更多的人關(guān)注盲人群體、關(guān)愛他們的生存，這才是最重要的。

　　記  者：許多人認為這部小說最難改編成其他藝術(shù)形式，為什么電視劇、話劇，接下來還有電影，都把目光投向了這部小說？

　　畢飛宇：先透露一個細節(jié)，《推拿》是《人民文學》2008年第10期刊發(fā)的，從那個時候起，不停地有人和我商量《推拿》的改編事宜。我不想騙人，每一次我都要強調(diào)，改編《推拿》不能幫你掙錢。最終，三個不同的投資方都說了同樣的話：“不掙錢我也要做。”就因為這句話，話劇的版權(quán)我沒有收費。電影和電視劇我沒敢這么說，老婆要罵的。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責任感，但是，我們必須相信，有些人天生就有，那些“不掙錢我也要做”的人就有。中國有六七百萬盲人，8500萬殘障人，這相當于歐洲一個大國的人數(shù)，都超過英、法了。一個國家突然在地球上被屏蔽了，你說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是，8500萬人稀釋在13億人口當中，他們被忽視就可以接受嗎？不能。我寫《推拿》的時候說過一句話，“我想和黑暗拔河，我要把黑暗拉到陽光的下面”，這句話我并沒有做到，成了空話。但是，因為影視和話劇的普及性，現(xiàn)在不一樣了，在這些日子里，殘疾人，尤其是盲人，突然成了社會上的一個熱門的話題，我特別地欣慰。這不是什么大話，一個小說家關(guān)注的事情被更多的人關(guān)注了，他的內(nèi)心一定會滋生出恰如其分的成就感。

　　記  者：小說看似寫的是盲人群體，實則是寫了所有的人，健康人雖然眼睛能夠看到這個世界，但心里的盲點更可怕，比如冷漠、麻木、缺乏溝通的能力，甚至內(nèi)心充滿黑暗，對所有的人抱有敵意等等。電視劇中增設(shè)了崔云以及她的前夫這對明眼人，并加重了牛三勇這個人物的筆墨，對小說思想內(nèi)涵是否有強化的作用？

　　畢飛宇：我不愿意比較原著和改編，我真正在意的是人的處境，尤其是盲人的處境，當然還有不同領(lǐng)域、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與交流。我想告訴讀者，盲人真的是特殊的，因為和主流社會的阻隔，他們有他們的思維模式和交際方式，他們有他們的一套。那個隱秘的、巨大的社會有他們隱秘的、生動的文化，他們的內(nèi)心有共同的渴望，那就是認同。不光是不同國家和不同民族之間才會出現(xiàn)文化認同的問題，不同的群落之間同樣存在這個問題。你說得對，象征一點說，規(guī)避交流、麻木、冷漠，這都是一種盲。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的《推拿》真的描繪了一個盲人世界嗎？我得老老實實地說：不是。你要知道，能夠在大都市做盲人推拿師的，都接受過很好的教育，他們是盲人群體里的精英，他們的處境相當于我們的公務(wù)員和大學教授了，但他們只是盲人世界里極少的一部分，絕大部分呢？處境依然很糟糕，他們對主流社會的渴望更加強烈，我們的主流社會必須主動。所以我要說，我珍惜《推拿》的影視和話劇，它們把這個問題放到一個更大的、更有效的空間里來了，這比尊重不尊重我的原著重要得多。

　　記  者：看完電視劇、話劇后，看過小說的觀眾有的又回過頭來重讀小說《推拿》，沒看過小說的開始找這部小說看，可以說，今年是該小說出版以來出現(xiàn)的又一個“推拿”熱潮，這無疑進一步擴大了小說的影響。作為原創(chuàng)作家的你有何感受？

　　畢飛宇：寫作的人差不多都有一個基本愿望，希望有人來看自己的作品。可是很奇怪，和銷量、影響力比較起來，我更在意業(yè)內(nèi)的評價，我有我的虛榮，我的G點在這里。所以，我不允許在我的書上出現(xiàn)“借東風”的腰封，對我來說，《推拿》就是一本書，和我別的書一樣，肩并著肩。

　　記  者：你的小說《青衣》《推拿》先后被成功改編，在今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你會同時考慮到作品能被改編的有利因素，甚至為其他藝術(shù)形式留有一些改編空間嗎？

　　畢飛宇：不會，永遠不會。小說有小說的文化，它和電視劇本之間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有基本小說素養(yǎng)的人一下就能看出來。為了適應(yīng)影視去寫小說，這樣的事我做不出來。

　　我一直在說，我不喜歡不驕傲的作家，作家怎么可以不驕傲呢。寫劇本不丟人，但是，為了暢銷，為了所謂的影響力，用電視劇劇本的要求去寫小說，這是很丟人的，只有低能的作家才會覺得讀者比自己傻。我可以寫得不好，我也可以江郎才盡，但小說永遠有小說的要求。

　　記  者：作為原創(chuàng)小說的作者，看到《推拿》的熱播和觀眾的反響，你有什么觸動或感慨？

　　畢飛宇：我是“文革”中成長起來的，我們這一代作家有一個幻覺：作家可以影響世界，作家甚至可以改變世界。后來長大了，文化環(huán)境也改變了，我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作家什么也影響不了，寫作只是一個人的精神游戲。老實說，《推拿》讓我有些始料未及，我得好好面對你的問題，我得想想。無論我有沒有答案，《推拿》對我都是有所幫助的。我喜歡伴隨著寫作、伴隨著作品審視我的人生。

　　記  者：據(jù)說，觀眾對電視劇《推拿》的評價是“零負評”，在電視劇《推拿》研討會上，與會專家也給予了高度評價，但同時談到了收視率的問題，你如何看待當下電視惟收視率、電影惟票房的現(xiàn)狀？

　　畢飛宇：這沒什么，我剛才也說了，我的小說就是這樣，業(yè)內(nèi)評價不錯，從來也不暢銷。我一點都不為這個事情糾結(jié)。在我還是一個“文青”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走的不是暢銷的路，這一點也不打擊我，相反，我挺自豪。沒得茅獎之前，《推拿》賣了5萬冊，我已經(jīng)知足了。

　　該劇的收視率如果不如商業(yè)劇、時尚劇高那就更正常了，我們的社會什么時候大面積地關(guān)注過盲人？沒有。說實在的，在大部分情況下，人們都不太習慣和盲人面對面，這是正常的，健全人都習慣于看著眼睛交流，這里頭有一個心理上的過程，也還有一個文化上的過程。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我很感謝電視劇《推拿》的投資人戴征宇先生，也感謝話劇《推拿》的出品人王一楠女士，他們清楚他們在做什么。

　　其實，央視的人告訴我，《推拿》的收視率并不低，只是沒有達到期望值罷了。我覺得隨著人們對盲人關(guān)注度的提高，電視劇《推拿》，包括往后類似的作品，會越來越受到歡迎。

　　記  者：現(xiàn)在大量的影視劇改編自小說，談?wù)勑≌f作者在賣版權(quán)時如何維權(quán)。這方面你應(yīng)該比較有經(jīng)驗。

　　畢飛宇：我們在出售改編權(quán)的時候，都有嚴格的合同，這里頭不存在潛規(guī)則、不成文的規(guī)定或行規(guī)。改編權(quán)問題是知識產(chǎn)權(quán)問題，它是莊嚴的。任何人只要侵犯了知識產(chǎn)權(quán)，只要當事人嚴肅地對待，法律都會請他過去坐坐。

　　這么一說我又要說作家經(jīng)紀人的事了，在國內(nèi)，絕大部分作家都沒有自己的經(jīng)紀人，也沒有自己的律師，所以，遇上事，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首選都是忍讓，怕麻煩。還有一個心理問題，總覺得對簿公堂不夠斯文，不好意思啊。中國作家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屢遭侵犯，作家自己有責任。但你不能過分，本來不好意思的，你過分了，卻好意思了。

　　記  者：透露點你的創(chuàng)作近況。

　　畢飛宇：那我趕緊插播一則廣告：我去年寫了一本新書《蘇北少年唐吉可德》，是一本非虛構(gòu)小說，10月份由上海九久出版社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