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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持: 續鴻明
本期嘉賓:
李 燕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蘇士澍 (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全國政協書畫室副主任)
劉傳銘 (美術史論家、北京大學中國文化書院導師)
宋萬新 (北京一得閣墨業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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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是文房四寶之一,在現成的墨汁出現以前,寫字作畫都是需要研墨的。今天的書畫家們對墨的使用普遍不如老一輩人講究,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們想在“茶座”版面上探討一下墨的問題,希望引起大家對墨的重視和思考。從歷史來看,中國書畫的用墨經過了怎樣的一個過程和演變?
李燕:從事書畫學習、創作的人都知道,筆墨紙硯是文房四寶。在筆墨紙硯里,筆的歷史最悠久,大約有九千年了,出土的陶器上有筆痕為證。硯出現比較早,最早的硯是研朱砂的,有出土文物為證。墨和紙出現得比較晚。從現在的出土文物來看,早期的墨并不是特別講究,就是用鍋煙子加點膠做成的墨丸子,像現在那種灌腸一樣,大體是圓柱形的;還有一種是用手攥成的墨丸,榮寶齋資料室有這么一塊墨,攥的手紋都有。再有就是用質量比較好的煤,過去叫石墨,不是我們現在用的石墨,最早拿它做燃料以外,發現里邊比較細致,在沙石上蘸著膠水來磨。曹操當年就大量地囤積石墨,一是備燃料,一是用作平常的書寫,也比較好帶。
作為一種重要的書寫材料,人們開始注意它的制作方法、配方、工藝,各方面都逐漸講究起來。歷史上有名有姓的,五代時期李廷珪父子,制墨很講究,是用模子來鑄,上面還有自己的私人款。據說李廷珪墨現在世界上保留的不足兩塊,一塊是整的,據說藏在日本;還有不足一塊,被磨過的,在國內。是否有新的文物發現,我就不知道了。現在很多古裝電視劇上看到用模子鑄好的墨,雕工很講究的硯臺,那年代是不對的。
墨是逐漸講究起來的,在選材的過程中,分松煙墨、油煙墨、雜煙墨。松煙墨是以松樹燒取的煙灰制成,特點是色烏;油煙墨寫出來油亮油亮的感覺,要暖一點。在工藝制作方面,也是越來越講究。就收煙這道工序來說,要點多少盞燈啊。不但收的煙子要好,還要求墨泥“十萬杵”。所謂“十萬杵”,就是搗的時間多,墨泥弄得很細。模子也講究,有的墨模子是用紋理最細的黃楊木刻的,墨泥放進去最后鑄出來,用放大鏡還能隱約看到木紋,可見墨泥之細之講究。墨的配料,各家有各家的秘方,可謂爭奇斗艷。
劉傳銘:古人制墨在工藝技術上是很講究的,用的是碳素,碳素是天然材料。在唐以前制墨用的是秦嶺的松樹,唐以后基本用的是黃山的松樹(稱為徽墨)。過去上學,不管是私塾還是洋學堂,寫字都需要磨墨,學子們為了方便,往往帶個銅硯臺。民國的時候出現了墨汁,有名的是北京的一得閣和上海的曹素功,但銷量非常之少,書畫家是絕對不用的。“文革”以后,墨塊基本不用了,大量用的是墨汁,這對中國畫來說應該說是個貶損。
宋萬新:墨與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書法、繪畫有著密切的關系。墨是國人書寫、繪畫的黑色顏料,借助于這種獨創的顏料,中國書畫奇幻絕妙的藝術意境才得以實現。墨塊使用至今,一直沿用著“塊而硯,硯而盒,盒而汁”方法,使用比較繁瑣。作為文房四寶用品之一的墨,如何由繁瑣變為簡約,如何由墨塊演變為墨汁,很多人為此做過研究,包括一得閣的創始人謝松岱。墨的發展趨勢和動力,總的來看是為了使用越來越便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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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一百年里,用墨方式逐漸改變,以至于今天墨汁大行其道,很多年輕人已經不知道也不會磨墨了。現成墨汁的出現,可能也是一種發展的必然?
李燕:墨汁的出現,最早應該是產生于官方,宮里大量的公文如果靠研墨的話,實在是供不上,便催生了墨汁。墨汁其實并不好做,存在一個沉淀的問題。碳黑本身比重非常輕,時間長了就會聚合,由細顆粒變為粗顆粒,大的就往下沉,所以就會形成沉淀。防沉淀是制造墨汁要克服的一大難關。用膠也是個大學問,動物膠到了夏天還容易泛臭,需要加入防腐的香料。老的一得閣墨汁,在選煙子、配料方面,制作很精良,特別是克服了沉淀的問題。慢慢地,墨汁也就流到民間了,大家覺得使用挺方便。
宋萬新:過去文人參加科舉考試,研墨很費時間,而且耽誤答卷。同治年間,來自安徽的謝松岱也進京趕考,他身受研墨之苦,就與同學好友認真鉆研起制墨。他當時想,如果能制出一種墨汁直接用于書寫,既省時又省力,不就可以“一藝足供天下用”嗎?于是經過多次試驗,選用油煙,再加上其他輔料,制成了同墨塊效果相同的墨汁。一經上市,便受到文人墨客的歡迎。他認為“塊而硯,硯而盒,盒而汁,古今遞變亦其勢”。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從墨塊演變到墨汁,這肯定是發展變化的必然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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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文章說,劣質墨汁可能使一些當代名家作品幾十年后黯淡失色。好的墨汁能不能達到研墨的效果,很多人有不同的意見。您怎么看?
蘇士澍:現在由于市場經濟的發展,書法的不斷普及,用墨汁是不是好事呢?絕對是件好事。因為時間緊,而在需要應酬的時候,可以倒上墨汁趕緊寫,去滿足這一需求,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呢,就是沒有好紙沒有好墨,要想出好畫好字,就難了。
我覺得現在有一個問題,一般人用用墨汁可以,但對于專業書畫家來說,應該對筆墨紙硯都要有特殊的要求,要適合你才行。你是畫工筆的或畫大寫意的,對紙和墨的要求就不能太次,得非常嚴格才行。大家為什么喜歡乾隆墨、清代的墨,至少也要民國的墨呢?因為這些墨能做到墨分五色,而一般的墨汁就是一種墨粉。如果是好一點的墨汁,還不至于跑墨,但沒有墨分五色這一說,畫淡的時候,墨汁兌點水就行了,但層次根本出不來。你看李苦禪的荷花、張大千的潑墨、李可染的漓江山水,全是墨的,層次絕對漂亮。知名的書畫家要想表達你自己的東西,對于筆墨紙硯的要求就得很嚴格,特別是對墨的要求。
李燕:現在生產的墨塊,總體來說,質量比古人做的墨大為下降。首先里邊膠的成分有問題,別人送給我的新墨,還沒用過,屋子也不潮,打開一看,已經斷為三截,而我父親存的明代的墨,到現在最多就是自然地裂一點。
墨汁的問題是,保存時間久了,特別是一過夏天,再到冬天,再好的墨汁也會出現沉淀的現象。用的時候往往就要晃悠晃悠,不然畫到紙上,焦墨的那部分容易渾。為防止出現這個現象,大家不一而同地采用一種辦法,把墨汁瓶子晃悠之后,倒出來加一點水,然后再用老墨來研,效果也很好。像我父親老年時畫畫,我母親所做的事情就是用一得閣的墨汁,加一點水,然后用我家存的舊墨來研,畫的效果也挺好的。
劉傳銘:用墨汁創作的作品可能不利于保存,五百年以后究竟怎么樣,是否會黯淡失色,咱們都看不見,按照我們理解的揮發性來說,應該是有問題的。
跟真正的傳統徽墨比起來,現在的墨汁用起來是方便了,但要真正講究起來,它和傳統墨的分辨率是有差距的。因為中國的墨講究干濕濃淡枯焦,最少可以分六等。一般人說深深淺淺,實際上是從墨的亮度上來說的。古人用墨的時候,有淡墨、濃墨、焦墨、枯墨、宿墨,他為什么這么畫,是根據繪畫的需要。在潮濕的時候看起來差不多,干了之后,干濕濃淡就分出來了,這是由畫家的控制和墨的材料兩方面結合起來發生作用的。比如,畫一個人的瞳仁,如果沒有焦墨提神,頭發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就沒有層次、重點,因此很多突出的部分,比如眼睛,就需要用焦墨來提神。用墨汁是很難達到這種效果的。
宋萬新:是研墨好還是使墨汁好?可能沒有統一的答案。實際上,很多發明是給懶人用的,方便面是,墨汁也是一樣。就一得閣來說,我們的墨汁和墨塊在效果上是相似的。因此,無論是墨汁還是墨塊的材料基本上是相似的。謝松岱做墨汁的方法是從古書上傳下來的,只是變塊為汁,墨的形態變了。
80年代以前,墨汁是辦公用的多,書畫家用的少。從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書畫家開始接受墨汁。因為一得閣有個絕招兒,就是能出膠墨,這是同行比不了的。膠墨具有墨塊的特點。我們每次推出新品種,都會把李苦禪、董壽平、啟功等名家請過來,請他們試用,提出意見,有哪點不足,再改進。
90年代,行業經常開業務會,做墨塊、墨汁的都在一起。大概是1992年,啟功在和平門北京烤鴨店宴請日本客人,吃飯聊天過程中,客人提出想請啟先生留一幅墨寶,當時是中午,下午兩點客人要趕飛機,啟先生說研墨來不及,一得閣有墨汁,讓人從琉璃廠取了瓶墨汁,現場給日本人題了字。題字過程中不知道誰不小心把墨汁碰灑了,很多人都說這墨汁太香了。
當時老廠長提出制墨要符合快節奏的時代要求,但行業內不接受這個提法。安徽、上海的同行說墨汁練練字還可以,書畫家創作作品不會用。有人講一得閣怎么好也不如墨塊,不管什么時候,畫家、書法家還得用墨塊。但是經過時間的證明,用墨塊的越來越少,用墨汁的越來越多。一得閣從創始人到現在,其實一直是引導潮流的,做到了與時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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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傳記,關山月青年時期每天天剛亮就起床磨墨,每天都磨一池墨,并規定自己一天必須寫完這一池墨,從那時起,堅持每天“磨墨一池,用完一池”的習慣。磨墨有助于創作前入定、構思,少了磨墨這一道“儀式”,是否也是導致當代書畫家心態浮躁、作品不耐品讀的一個原因?
李燕:過去有句話“人磨墨,墨磨人”,指的就是說研墨的過程,心要趨于清靜,而不是在一種浮躁的心境下來創作。研墨的過程也是創作構思的過程,亦是修心養性的過程。墨一研,屋里面有一種墨的香氣,給人精神上的愉悅感,正如對子“雨過琴聲潤,風來翰墨香”所說。除了狂草以外,寫書法要求心是靜的。
蘇士澍:研墨過程能讓人入靜,心慢慢沉下來,再去寫字繪畫。啟功先生從來不用墨汁,全是研墨,因為啟先生喜歡書札體,如果墨稠的話,那筆的萬毫齊力就沒法來表達,特別是寫小行書的時候。就拿我個人來說,要想寫點好的手卷和冊頁,基本都研墨,因為中國的文房四寶和中國的倫理、哲理以及個人的生活習慣,是密切相關的。現在有機器研墨的,我也試了幾次,最后都不成,為什么呢?因為那是機械行為,有時候墨一粗,渣滓就出來了。如果寫丈二大幅的,那沒辦法,得靠墨汁,兌上點水,拿墨再去研一下,一定要選好的墨汁,一得閣或者玄宗。覺得稀就再研一研,效果也能出來,比墨汁強。如果寫小楷,用很粗的紙、很稠的墨,肯定達不到文人風采淋漓盡致的效果。光用好墨不用好筆也不成,筆墨紙硯合起來,才能心手相應,才能達到書畫的最佳藝術效果。
劉傳銘:墨的問題,不要看它是個材料問題,實際上反映了當下流行文化粗糙性的一面。磨墨,是人磨墨還是墨磨人,這個時候牽涉到我們對繪畫的態度,雖然“游于藝”寄托了我們的心情,但書畫創作不是游戲。在創作的時候,你要全神貫注,要有對藝術的虔敬之心。對于書畫家來說,磨墨的過程是一個氣定神閑、排除雜念同時進行藝術構思的過程。我們省略了這個過程,拿起墨汁倒上去,嘩嘩嘩就來,為什么現在很多作品顯得那么浮躁,跟用墨是非常有關系的。所以,我堅持一定要磨墨。
宋萬新:現在一些上了年紀的書畫家,還是喜歡使用墨塊來研墨,喜歡淡淡的墨香飄散出來那種感覺,既可以活動筋骨,在研墨過程中還可以構思作品。還有些書畫家主要用墨汁,為了增加特殊的色彩要求,偶爾在墨汁里用墨塊再研一下,找找那種感覺。
90年代初我們做過一次實驗,五個人一人一個硯臺研墨,一人研一百毫升,研了三天研不出來,后來改成五十毫升,研了一星期,還是達不到濃度的要求。那時候榜書開始流行,對墨汁的需求量很大,靠研墨肯定是不現實的。所以說,墨汁符合時代發展快節奏的要求。目前一得閣的墨汁不管用于書法還是繪畫,基本上全部覆蓋了,從使用功能來說,完全可以代替墨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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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書論、畫論談到“墨法”的時候都指的是研墨,黃賓虹著作里也多次談到墨法,現在大范圍使用墨汁是否會導致墨法不彰或不傳?
劉傳銘:黃賓虹對墨的理解要破、要宿,跟他的藝術追求是有關系的。墨分五色,區分在于干濕濃淡。墨法常常被誤解為皴法,皴法被誤解為取消筆法,這個話題可以延伸下來再談。
古人講“筆墨精良,人生一樂”,對筆墨是非常講究的。傳統不是一個空的東西,它是立體的,在許許多多方面,包括材質、作畫的態度、方式和個人的修養,最后都反映到作品上。現在很多畫家對于墨是不懂的,美院的老師也沒有這個修養,這是要命的。
蘇士澍:我看李可染先生給故宮的那幅畫,一是筆到,再就是墨到,墨好是會發亮的,就跟水彩透明的感覺一樣,真是絕了,那才叫藝術品。你看現在造假李可染先生畫作的,一張紙就一萬多塊錢,李先生作書畫的時候,一百張紙里只挑出幾張來用,大部分都廢掉了,可見他對紙的要求,是很嚴格的。他嚴格的目的不是炫富,是因為紙的質量達不到,所以才這么要求,對墨也是如此。古人寫的字、畫的畫就在那兒擺著,不是說我們泥古不化,而是我們投注在筆墨紙硯上的時間遠遠比不上古人。
2010年,我辦了一個“筆墨紙硯,承載文明”的展覽,一方面宣傳傳統的文房四寶,一方面也讓現在的年輕書畫家提高點見識,增長點知識,這很重要。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中國文人的思想感情是靠筆墨紙硯來傳達的。不是我選乾隆的好墨來炫耀,那只是一種金錢的效果,更主要的是研究古代的墨,哪些地方可取,我們吸收進來,想辦法去開發、去學習,為今天的文化和時代去服務,這才是宗旨。
李燕:關于研墨的事情,總而言之就是根據需要,沒有絕對的一定之規。有的畫家在研墨過程中也有自己的配方,白石老人用雜煙墨,雜到一定的黑度就不能再黑了,里邊就添加了一些他自己才知道的材料,但他對我父親不保密。畫畫用積墨法,積到最黑的時候就會發現墨亮了,亮了就不黑了,宿墨不反光,要再黑,白石老人就有他的法子,這樣墨的層次就拉開了。但是像八大山人的畫里,他是以淡墨層次多、豐富而取勝的,那務必要用細研的墨。我父親認為八大使的是上等的松煙墨,出來的效果是宿墨比不上的。我父親有時也用宿墨畫畫,根據需要,以效果為最高標準,沒有絕對的一定之規。
《美術文化周刊》探討墨的話題挺好,屬于鉤沉補缺。咱們古人對墨是那樣使用和講究的,好東西要傳承下來,我們把它提起來讓大家知道。中國在近代難得享受這么長時間的和平,書畫家、愛好者是空前的多,在這種情況下,對材料的認識,也需要提到日程上來。不然的話,認識方面就斷檔了,不是好事。
(實習記者梁毅參與采寫、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