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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是一個善于思考時間問題,并對宇宙間大小生命投于無限悲憫情懷的詩人。這讓他的詩獲得了大地般深厚的品質,又具有深刻的現代性品質。
時間是宇宙的根本性問題之一,因為誰都無法躲避時間,任何人的存在也總是“在時間中”的存在。正因為這樣,人類藝術史上才留下那么多關于時間問題的思考。也許,偏僻蠻荒的小涼山一帶的人文環境更讓魯若迪基多了一份從現代社會的繁忙與麻木中抽身出來,沉浸于時間與生命的各種自然事項中的可能。于是,我們發現,魯若迪基寫得最好的詩,幾乎都是從那種世俗的、為我們習慣了的、流動不息的時間長河中打撈出來的時間的“定格”。這些詩為我們提供了靜下心來細細體驗生命的可能,它們甚至成為了我們窺視時間的“窗口”。
短詩《日子》中有這樣的句子:“日子是有牙齒的∕只是藏在牙床下面∕就像給孩子喂奶∕冷不防咬你一口∕揪心的∕——疼。”我們知道,宇宙間所有個體的生命過程都是一個與時間抗爭的過程,可惜的是,抗爭的結果早已被注定——個體生命總是時間的戰敗者,最終都在時間長河中灰飛煙滅。我們最根本的不幸就是,我們始終并將永遠只能存在于時間之中,時間是我們永遠無法超越和擺脫的宿命。于是,人作為一種有限性的時間存在,時間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成了我們生命中永遠無法抹去的疼痛。在《日子》這首詩中,“牙齒”、“牙床”的意象貼切而生動,寫出了時間對人的嚙食感,而“就像給孩子喂奶∕冷不防咬你一口∕揪心的∕——疼”幾行,更是殘酷地寫出了個體生命對時間流逝的疼痛感和恐懼感。
在另一首名為《無法吹散的傷悲》中,魯若迪基把人的時間的有限性放在濃濃的親情中來書寫,產生了刻骨銘心、催人淚下的審美效果。詩中寫道:“日子的尾巴∕拂不盡所有的塵埃∕總有一些∕落在記憶的溝壑∕屋檐下的父母∕越來越矮了∕想到他們最終∕將矮于泥土∕大風也無法吹散∕我內心的傷悲。”全詩在敘事的口吻中,緊緊抓住“屋檐”、“矮”、“泥土”這些表現力極強的意象,寫出了人在川流不息的時間河流里的宿命,死亡并不因為人間的愛與親情而遲來一步。魯若迪基詩歌中這種“有時間性”的現代人的視界,以及他對“時間性”的思考充分體現了他詩歌的現代性品質。
對宇宙間生命抱以深刻的悲憫情懷是魯若迪基詩歌的又一特點。在他的詩集中,有相當數量的作品涉及到了各種常見的動物,甚至直接以動物的名字作為詩題,如《雪地上的鳥》《我曾見過的烏鴉》《鷹》《狼》《羊》《布谷鳥》《心中的鳥兒》《斯圖加特的一只喜鵲》。這類詩歌傳遞出了他對宇宙間生命哲學的沉重思考和熱切關愛。比如《一群羊走過縣城》:“一群羊被吆喝著∕走過縣城∕所有的車輛慢下來∕甚至停下來∕讓它們走過∕羊不時看看四周∕再警惕地邁動步子∕似乎在高樓大廈后面∕隱藏著比狼更可怕的動物∕它們在陽光照耀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場”。詩人抓住一個充滿張力的生活場景,通過將“陽光照耀”與羊群“走向屠場”拼貼在一起,把人類行為的殘酷性、弱者的生存命運等都做了呈現。
我不愿用籠統的生態意識來概括魯若迪基的這一類詩歌,因為詩人對宇宙生命的深切關懷已遠遠超過了一般的生態問題。在《路遇》中,詩人寫他在雨后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惟恐不小心踩死路上的一只青蛙,接著詩人由自己的行為而呼吁天地間應更多一份憐惜生命、珍愛自然、保護弱者的生命情懷。在《雪地上的鳥》中,魯若迪基繼續著這種生命情懷,寫雪地上因“沒有家∕沒有東西吃”而“蜷縮成一小團”的鳥,它們的命運并不因為環境的惡劣而得到孩子們更多的同情與關懷:“它們的眼里∕世界是那么的小啊∕小得沒有它們藏身的地方∕雪還不停地下著∕它們已聽不到什么聲音了∕而拿著彈弓的孩子們∕正悄悄地向它們靠近。”
在很多詩作已經淪落為私己生活的日記式記錄的當下,魯若迪基詩歌中深刻的生命意識和關愛情懷值得關注。詩歌批評家奚密曾談到,“當現代詩在更大程度上具有個人意義和美學意涵的同時,它卻失去了過去公認的社會道德意義”。在我看來,魯若迪基的詩歌在某種程度上克服了這一弊病。
馬紹璽(回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