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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高原》是李志宏繼《時光掌紋》之后推出的又一詩歌力作。
相交不在長。李志宏留給我的只有清俊、溫和、不善言辭、一張微胖的圓臉架著一副白邊眼鏡的印象,一如我所熟悉的大部分納西族文人的模樣兒。然而,正是這樣一位貌不驚人的詩人,卻以一部《我在高原》征服了我的詩心:他的詩思、詩才、詩情令我震撼;他的詩性、詩品、詩韻讓我嘆為觀止;他的詩句、詩章、詩集使我傾倒。
好詩不在多
好詩不在多。雖然僅收錄100件作品,《我在高原》卻美不勝收。詩集分為“神形自然”、“鄉間物語”、“清風扶影”、“路途遺夢”四輯,將“山水詩”、“田園詩”、“詠懷詩”、“壯游詩”創作推進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恰似“鳳鳴岐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在那些足以稱奇的“山水詩”中,詩人筆運天地、思出江山、行表高原、意寄風華、情注蒼煙,用堪比謝靈運、謝眺、葉賽寧的才力,將美輪美奐的三江大地描繪得如夢如幻、似歌似畫。它的每一滴露珠、每一朵鮮花、每一株草木、每一只蟲鳥都宛如來自天國的圣靈。它的每一座峰巒、每一條溪流、每一片湖光、每一個時節都蘊含著無以倫比的美麗、莊嚴、神圣。它們都貫穿著詩人深刻的認知、透徹的理會、虔誠的敬畏、無限的尊崇,以及發自肺腑的熱愛。詩人雖從不在詩中濫用一次“香格里拉”這樣的夸飾性比喻,卻以極豐厚的藝術表現力,提煉乃至傳達了香格里拉的本質所在。這也正是我欣賞《草原》《晨韻》《草木一秋》《風》《虎跳峽》《霧帳垂落》等作品的原因。看,詩人的“高原”是何等的神奇、清麗,靜謐、寧遠,空靈、含蓄,且皓潔無纖塵,剔透見精真:那里,云貴與青藏兩個高原相交接過渡,造成極高處的梅里雪山與極低地帶的金沙江河谷3700多米地貌錯落有致、風光雄奇;那里,草灘雪原上的牦牛、青稞與云山高坡間的金絲猴、杜鵑交相輝映;那里,藍天白云、清風正氣與鳥語花香相得益彰;那里,說不盡的乾坤浩然、江山壯麗、生命本真、天人合一,令人“心向往之”,頓生“何時得一游”,并與之相通相知、相親相愛之念。
“田園詩”又稱“田園山水詩”、“山水田園詩”或“牧歌”,它在歐洲最早見于公元前3世紀的希臘文壇,忒奧克里托斯是開山之祖。其后,羅馬詩人維吉爾、啟蒙運動時期的格斯納斯、弗斯等,也在這一領域有著非凡的創造。在我國,東晉時期的陶淵明,唐代的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等都是田園詩的代表性詩人。就納西族文學而言,也在清代出現過同類詩家楊竹廬。此類詩歌的共同特點是形式短小、語言精煉、詩風質樸,歌唱大自然的美麗,表現田園生活的情趣,并充滿對現實社會及其生活的逃避與否定。
《我在高原》中的“田園詩”也遵循此類詩歌的基本共性,但因詩人所處的時代、社會、自然環境迥異,也由于詩人的生活經歷、文化修養獨具特點,故而它們又別有異香、獨樹一幟。比如,詩人在《金沙江畔的村莊》《我總是描述不好故鄉》《尼西真小》《里仁》《牧歸》等作品中,盡情贊美了金沙江兩岸旖旎的風光、建塘草原四時的景色,將農耕與畜牧、河谷與高原、世俗社會與寺院景觀、納西風情與藏族生活的交相輝映、水乳交融表現得淋漓盡致,充滿了對歷史傳統的眷戀、對民俗風情的欣賞、對民族命運的關切,以及堅守精神家園的意志。故而,這類作品的格調健康、積極,全然沒有中外歷史上那些“田園詩”,或稱“田園山水詩”、“山水田園詩”中所常見的歸隱田園、超然物外、孤芳自賞、回避現實的士大夫習氣,而是將濃濃的煙火味、淳淳的真性情、暖暖的愛注入到了山水田園、高山牧場中,彰顯了香格里拉的價值與意義。
“詠懷詩”在《我在高原》中所占比重最大,且形式多樣、內容豐富。它們有的寫事寄意,如《打點滴》《為夢自圓自說》;有的睹物感時,如《殘墻》《水磨》《陶》;有的追史慨嘆,如《巖畫》《白水臺》;有的融景生情,如《石卡雪山上并沒有雪》《里仁夜吟》《今夜在瓦刷》;有的自我獨白,如《我這樣寫著日子》《我的內心滿地荒草》;更多的是因人抒懷,如《又一次想到了外婆》《屯集月光的母親》《致病中的女兒》《制陶藝人》等等。這些詠懷詩絕非無病呻吟、故作多情,而是或就生活小事,或就環境生態、人類命運、社會歷史高談闊論,較全面地表達了詩人嚴肅的生活態度、藝術思考,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以及對大自然及田園牧歌生活的無限感恩之情,禮贊包括親情、愛情、友情、故鄉情、民族情、國家情在內的人間真情,堅持了對真、善、美的價值肯定,宣示了自己的自然觀與生命意識、生存理念。
李志宏雖然不在《我在高原》中刻意張揚自己的納西族身份與民族性,但仍有不少作品表現自己的生命歸屬意識,并進行了文化尋根。他別出心裁地贊美納西族婦女是“替馬幫割草養家的人/為馬鍋頭編草鞋的人/把涼粉當咖啡賣的人/用海棠治百病的人/用死亡換來幸福的人/在獅子山深處點燃篝火/用剔除骨頭的納西語相夫教子”(《麗江、麗江》)的人。讀過這些白描式的詩句,我們還須用“勤勞”、“勇敢”、“智慧”、“賢淑”、“重情重義”這類的陳詞去形容納西族婦女嗎?在塔城,當看到“眾多人的火塘/眾多人的故鄉/眾多人的臘普河清澈/眾多魚擦亮眼睛/拒絕釣餌和欺騙”(《塔城》)之際,詩人是怎樣為草根文化的巨大生命力而感動,并發出了“鄉俗啊!你安詳我才幸福”的感嘆!總觀《白地》《古老的束河鎮》等作品,我們完全可以體察到面對旅游熱、都市化、后現代化、社會轉型激流的猛烈沖擊,詩人對納西族是否能成功處理民族性與世界性、傳統性與現代性之間的矛盾充滿的疑慮。由于詩作中絲毫沒有狹隘的民族主義,也沒有盲目的樂觀與悲觀,無論是其中所充盈的自尊、自信、自愛,還是迷茫、憂患、悲憫,都令人感到他所關切的已經不宥于麗江與迪慶兩地、納西與藏兩個民族,而是站在了全球化背景下怎樣保護傳承人類文化遺產的高度,故顯厚重沉雄,發人深思。
作為“詠懷詩”的一個部分,《我在高原》中的不少詩作或談論詩人,或感懷詩鄉,或就詩歌的功能、審美抒懷,或就詩人創作發表議論。他謙稱自己“只是一個半生不熟的詩人”(《臨滄的月亮》),但所寫的都是“最初的花露和感動”。在他看來,詩應該是“回響在血液里的呻吟”(《臨滄的月亮》)。因此,“想讓一張臉干凈/得先讓一顆心純潔/想讓一首詩明亮/得先讓比喻純粹才行”(《一張臉和一首詩》);“詩人咽下去的是月亮的銀子/吐出來的至少也是/詩人死后還永遠活著的黃金”(《詩人的冥想》)。為了做這樣一個詩人及寫出這樣的詩作,他所作的堅守是:與“無常的天象”、“破壞的環境”、“一再上漲的物價”、“激烈的競爭”、“復雜人際關系”、“丑陋的各種習俗”、“因果輪回”無關的寫作(《心情》)。他對詩歌的功能有獨到的見解:“詩歌是語言的意外/是良藥苦口/是忠言逆耳/所以言在此而意在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對詩歌批評持開放的態度:“一張臉和一首詩相似的地方/就是讓人評頭論足,所以不能沒有瑕疵/也不能沒有蹊蹺”(《一張臉和一首詩》)。李志宏還十分重視“詩歌以往的存在價值”,在藝術上于“洋為中用”之外廣泛汲取民歌、民謠的營養,“讓民歌成為左肩胛的燈盞/照亮自己也照亮馬尾流浪的旅程”(《里仁》)。且不論他的“以詩寫詩”、“以詩論詩”是否有真知灼見,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其中有著他的創作實踐、總結,有他的詩歌理論思考,有他的詩歌創新探索,所詠之懷都是正聲,所抒之情皆為正氣,所走之路堪稱正道。
所謂“壯游詩”在納西族文學史上不乏名家名作,如馬子云、妙明、周霖都有這方面的佳作遺世。但是,馬子云的壯游出于科場失意后的逃逸,因而其詩作多含憤世嫉俗之氣;妙明和尚的出行緣于空門求佛,有關作品充溢飄然脫俗之感;周霖之漫游則屬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覽勝,浮光掠影的快感躍動在其詩歌運思之中。《我在高原》中的“壯游詩”,所涉地域不廣,不過臨滄、汕頭、格爾木、德令哈、鳴沙山幾地,而且以西線為主;所寫作品也不算多,主要有《德令哈一帶》《臨滄的月亮》《從格爾木到德令哈》等作品;所反映的內容也不算復雜,大多是對戈壁、沙海、白骨、駱駝、花兒、鳴沙等西北生活的體驗,以及對海子的感念,卻也使他完成了從小高原到大高原的自然空間及精神空間的大突圍,實現了他的詩歌從“故鄉詩境”向“他鄉詩境”的大拓展。從而,李志宏的“壯游詩”比之馬子云、妙明、周霖同類作品中的意氣、精神、怡然更多了一分蒼涼、孤寂,起到了開拓納西族詩歌創作題材及表現力、豐富少數民族詩壇色香的作用。
正是這些“山水詩”、“田園詩”、“詠懷詩”、“壯游詩”的精彩呈現及有機結合,李志宏不僅把他生于斯、長于斯的三江大地描繪成了人間仙境,而且把它塑造成了天人合一的精神家園、一塵不染的藝術圣境、多元和諧的文化高地、自由自在的生命靈都,沒有人在這里“繼續例假繼續打粉底/繼續描眉繼續涂鸚鵡的唇/繼續爭寵曖昧/繼續無所謂繼續不在乎/繼續一石二鳥繼續一箭雙雕/繼續言不由衷詞不達意/繼續言而無信繼續撒彌天大謊/繼續離經叛道繼續南轅北轍/繼續見風使舵繼續察言觀色/繼續口是心非繼續裝瘋賣傻/繼續心猿意馬繼續投桃報李/繼續人在曹營心在漢繼續這山望著那山高/繼續指鹿為馬繼續張冠李戴/繼續議論別人繼續被別人議論/繼續神經過敏繼續對號入座/繼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繼續聰明反被聰明誤”(《角色》)。
不斷超越自我
在藝術上,由于詩人長于向中國詩歌傳統學習,又積極從民歌中汲取營養,并以西方自由詩的形式寫景、狀物、言情、敘事、述志,《我在高原》之想象超然物外,其比擬出神入化,其意境高遠氣爽,許多作品仿佛是“從樹上掉下來的落葉一樣靜美/拾起每一片不一樣的落葉讓我們看到世界的斑斕”(《我在高原·后記》)。其詩品、詩風都達到了很高的境界,而這是通過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式的生活實踐與藝術探索才實現的。詩人說:“為了寫出一首詩,為了寫出更多的詩,我不得不讓大好時光被詩歌的文字埋葬”(《我在高原·后記》),頗有一點詩不驚人誓不休的味道。
由于富有生活經驗及含蓄的表達、深刻的哲思、生活的情趣,這部詩集詩意盎然、詩韻生動,給人溫暖、給人啟迪、給人美的享受,并得到靈魂的洗滌與精神的陶冶。我喜歡這樣的四季描寫:春天,土豆花開,“上一句含露下一句帶泥/含露的上句是果實宣泄的季節/帶泥的下句是花朵引出的實例”(《土豆》);盛夏,“稻子的前程/火把的末路/被琴鍵贊美過一千遍了”(《小暑過后》);秋色在他眼中是“被時光用舊以后的金屬”(《立秋以后》);冬季在他筆下表現為“專注于形式的白霜夜夜都來覆蓋夢境”(《臘月》)。我熟悉這樣的江灣山村:“江流書脊一般縫合兩岸/清風順著峽口吹開/豐水瘦山肥田”(《金沙江畔的村莊》)。我稱奇他對向日葵與青稞架的素描,說前者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老者(《向日葵》),而后者是“云朵留下的王座”(《神形自然》)。我難忘他對早已亡故的外婆的關切:“江水在嗚咽里回落/魚和夕陽叼著各自的前生與來世/往回走的路上,草黃了一點/大地也矮了一截”,“外婆,月光那么慘白/黑夜那么長久/蟲蛾那么吵鬧/燈火那么微弱/你一人在山坡上睡得著嗎/睡不著的時候除了納鞋底你還能做點什么”。我感動于詩人面對石卡雪山無雪對環境惡化所發的感嘆,以及在虎跳峽對哈巴雪山的祈求。前者寫道:“氣急敗壞的冬至即將到來/路途上見不到雪,見不到與雪貫通一氣的景象/擺到巖石上的恩怨/擠不出一滴與神話有關的眼淚”(《石卡雪山上并沒有雪》);在后一首中,詩人甚至“面對高處終年無語的一粒雪”發出了“最好跪下來讓雪山再高那么一點”的呼喚,這乃是建設美麗中國、確保神州大地山清水秀的時代心聲。我也驚異于詩人對高原鶴陣的觀察:“人字形的圖騰/被稍欠火候的陽光/烙到水淺草稀的湖畔/一縷香煙升起,我握筆的右臂多了一道胎記”,然后,“鶴群繞湖轉了兩圈/向書寫漢字的方向轉身/一個詞組滑落湖面”(《邂逅黑頸鶴》)。我陶醉于這樣的生命相依:“用碎末的歌聲/維護愛情/維護冷暖/清晨的缸、正午的缸、黃昏的缸/盛滿討好人類的語言”(《麻雀》)。我更是被水磨的品性所震撼:“磨盤獻頌歌/最華美的吞吐從內心開始”,“以粉身碎骨的代價/成就了生活也圓滿了自己”(《水磨》)。
當然,《我在高原》中的一些作品似可更多一些明白曉暢,一些詩段詩行似應更少一些晦澀模糊,一些詩句似該更精準明確,一些詩境似需防止被碎片化。我相信,不斷超越它們,必是李志宏詩歌創作新的起點。
我衷心祝愿李志宏的詩歌創作再創輝煌,為時代與人民奉獻更多精品力作。(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