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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年來,我們已經習慣了在小說變幻莫測千奇百怪的面容之間穿行,慢慢做到了見慣不驚。當我翻開仫佬族作家楊衍瑤的小說集《在明天那邊》時,一種遙遠而熟悉的東西睜開眼睛,復活在我苛刻的判斷面前,讓我一時啞然。
如果要問說故事者的基本職能,特別是問到說故事者的原始立足點在哪里,很多人會拿出很多種體系學說原理訣竅之類來作答。我們當然知道小說是寫出來的,寫小說是為了再造一個現實世界之外的世界,做這一切是因為人類對自己的生存事實不滿意,對生命有更高更大更遠的希求,這希求必須借助文字幻化為某個人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然法則、社會法則桎梏的特殊命運。如此說來,小說的作者就是說故事者,敘述就是他的原始立足點。
近百年來,我們不斷追尋小說后面的抽象意義,非要刻意地把某種哲學塞進小說的縫隙不可。但楊衍瑤不這樣做。在魯迅文學院的教室里,他是我的同桌。同桌就是常常要坐在一起聽課并及時交換看法的人,為了不打擾在講壇上的導師,我們常常把思想寫在紙上然后交換。我是學院里每天第一個坐進教室的人,管理教室的老師和楊衍瑤可以作證。到得早,教室沒人,不存在影響他人的問題,我和楊衍瑤就會把自己正在寫或正想寫的東西說給對方,然后對方就會拿一把刀像庖丁解牛一樣胸有成竹地東剔西砍。楊衍瑤原來是學戲劇的,他的活蹦亂跳和我們的“深思熟慮”總是形成鮮明對比。圖書館的楊老師說,我是這個班借書最多最勤的學生。楊衍瑤對我的狀態很羨慕,但他顯然不愿效仿這種“書呆子”的生存方式,學者的學究氣是他竭力要逃避的東西。奇怪的是他卻喜歡聽課,而且能剝開臺上權威話語的層層厚繭,一抓就抓住了連血帶肉的本質。我把這歸功于他天生的聰穎智慧。
楊衍瑤的小說,不是為人生造夢的小說,而是把人生的皮肉筋骨解剖給你看的小說。他永遠是那個講故事的人,娓娓道來,不急不躁。他喜歡還原到故事本身,這是他的立場。扎穩了樁,就說他的,至于里面所要表達的,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由他。他不喜歡把人物擺高。《我們回家吧》,很隨意的標題,故事說年前趕集,我們看見父親領著兩個兒子去賣糖,在路上走,遇到人,跟人家說幾句話,沒有什么風波。但是事情突然陡轉,回家路上卻只有一個兒子跟著,另一個已經永遠躺在板車上,讓父親拉著,邊喊魂邊回家。很普通很本分很疼兒女的父親,不知道兒子會被誤當做小偷給人打死,打死了還沒法評理、沒法報仇,生活在這里突然就露出了獠牙,變得無比恐怖。從溫馨平淡到恐怖,沒有過渡與議論,一下子跨過去,那就是生活的面目,就如前人所說,“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沒有意志沒有情感,而人不同,人就只能被天折騰。《三聲槍響》說的是雨水引發洪水,大壩要垮就會有三聲槍響。孩子就等,就在半夜驚醒,或者干脆不睡。好不容易睡著了,父親搖醒他說槍響了,結果父親是哄他,被母親戳破了。這個故事更加簡單,但是你會問,那父親怎么拿垮壩這么大的事情捉弄孩子呢?當孩子把這天大的事當回事了,認認真真在那里焦心操勞時,老于世故的大人卻把它當兒戲,這里面有什么道理呢?換句話說,什么算大事什么算小事呢?什么是對大事的態度,什么又是對小事的態度呢?我們很快就像那個孩子一樣憤怒,然后便困惑不已。有人贊嘆楊衍瑤這種把戲做足卻不露聲色的能力。要知道藝術就是說不清楚,那是一種非常清楚的“不清楚”,你越說它越不清楚,它的清楚全在不清楚中,你要是全說清楚了,作品就完蛋了。
真理是什么呢?用文學的話語說,就是地球核心的巖漿,或者骨頭里的骨髓,花瓣里頭的芬芳。人生就是求真理的過程,但真理是不能摸的,不小心觸到了,要趕緊撤,撤就是讓開。但人有那么一股勁,就是不想讓。那好吧,扛下去會怎么樣呢?《夏天的游戲》在夏天開始了,孩子們的小頭領阿雄給我們表演玩電——電青蛙、電癩蛤蟆、電老鼠……我們高興壞了過癮極了,一直被快樂裹挾著奔向頂峰。在最高點,阿雄把自己電死了,我們也差不多被嚇死。生活不也是這樣不能太使勁嗎?《教子圖》里一本正經的父母面對著豬瘟和兒子三哥逃學偷雞兩件急待處理的大事,氣壞了肝腸。這兩件事差了十萬八千里,本來是放不到一個臺面上來的,但怪就怪在給豬打了針不見效,對三哥的懲罰就隨之升級。三哥挨打的場面寫得那叫精彩,一邊是步步緊逼,一邊是死不投降,最后三哥高叫“打倒父母”的口號跳樓成了瘸子。對寫作者來說,要有點阿雄和三哥的勇氣,該觸的還要觸,關鍵是觸到沒觸到,觸到了才趕緊跳開。沒觸到就跳開,雖然有跳的動作,但那等于麻將中的詐和,是騙子的招數,自欺欺人的。觸到了卻不跳開,那就僵了,面紗扯破了,巖漿把你燙死了,沒意思了。這里面有個點到為止的技巧,約定俗成心領神會,讀者愿意買這個賬。但楊衍瑤怎么寫?他根本點都不點。他明明已經觸到了,卻裝作沒觸到的樣子,好像還在找什么東西,讓你跟著找呀找,等你找得起勁,他一下子丟開你走了,把你扔在那兒,發愣。
說寫作是一門手藝,很多人要反對。寫了30多年,我現在才敢說寫作真是手藝。請10個川菜師傅來,給他們同樣的材料,指定他們做同一個菜,做出來你嘗嘗,都不一樣。楊衍瑤回到生活本身,一點一點琢磨,不慌不忙,明明手中捏的是胡蘿卜,他偏說不是,結果舉到你眼前,卻是一只胡蘿卜雕的孔雀!你說,到底是胡蘿卜還是孔雀?
楊衍瑤長期生活在廣西,在鄉村當過老師,隨手一抓,抓到手的東西都可以拿來做菜。拜過古今中外的大師,他還是決定做他自己。他把小說寫到一句評論性的文字都沒有了,你看,只有一個故事,還有故事里的人,別的都沒有了。他說,我只說那個故事、那個人,不說別的,不來煩你。但是你讀了他的小說,一下子亂透了,卻久久說不出來。
那種滋味,你自己去嘗嘗吧。
蔡曉齡(納西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