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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白色的,毛茸茸的毛栗子花,一樹樹綿延在山脈上,像一疊一疊白色的浪花,一浪一浪拍向遠方。這是一片名字叫做澤覃的土地,村叫澤覃、鄉也叫澤覃,它們的名字來自另一位叫澤覃的人名,其中的淵源是,那位名叫毛澤覃的人,曾經戰斗、犧牲在這片毛栗子花盛開的土地上。
澤覃村,很大。有26個自然村,近50平方公里土地。在瑞金市,沒有比這塊土地更大的行政村了。
真正吸引我的,是這村莊里一個神奇的女人。這個女人與毛澤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與中國革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這個女人現年101歲,曾經是紅軍戰士。她曾經是蘇維埃中央政府副主席項英的公差兵張桂清,在中革軍委工作三年,與賀怡結拜姊妹,一諾百年;她曾跟隨毛澤覃、劉國興打游擊,“躲山”被捕,槍決時連遇三顆臭彈,大難不死,虎口余生;毛澤覃遇難,她冒險前往驗尸,槍口下她為毛澤覃擦洗尸身,居山守靈77年;她經歷5次婚姻,5次守寡,4個紅軍丈夫,一個白軍丈夫,紅紅白白;“文革”中她被誣陷為出賣毛澤覃的叛徒,被大隊革委會荒唐判處死刑,執行槍決當日神奇遇赦……
其實,我已花了6年時間采訪以上情節。
我始終關注的是,這位為毛澤覃守靈70多年的張桂清。守靈,是張桂清自己的事情,她沒有想到會引起筆者的關注;采訪,是筆者的事,沒想到的是,我在這大山里的采訪會引起更加廣泛的社會關注。
再前往澤覃村采訪,就明顯感覺村里的目光更加熱烈,他們張羅起來,要為毛澤覃修建陵園。瑞金市人民政府鄭重其事,于2007年11月16日,向省人民政府專門呈文,瑞府字(2007)309號,“關于要求批準并撥款修建毛澤覃烈士陵園的請示”。請示報告中有如下文字。
“為緬懷毛澤覃同志的不朽業績,激勵后人弘揚和繼承光榮革命傳統和優良作風,并推進紅色旅游事業發展,我市市委常委會議專題研究了修建毛澤覃陵園事宜,計劃在其安葬地澤覃村建設毛澤覃同志陵園,該地背山面水,山勢雄壯,符合毛澤覃同志陵園建設的要求。陵園建設工程概算××××萬元,懇請省政府考慮我市特殊政治歷史地位和毛澤覃同志的重要歷史影響,向國務院請示批準并給我市撥款建設毛澤覃同志陵園……”
要求上級撥款,是件虛事,不知會拖沓多少年。不料,一向作風拖沓的鄉村,這次行動敏捷驚人,不等省里撥款,村里便捎來口信要我去參加毛澤覃陵園奠基儀式。是清明節,當地政府撥款及當地村民募捐,自己先干了起來。為此,我也在募捐中表達了自己的一點意思,為陵園捐了一塊磚。
那天,我如約而至,盡管有思想準備,但澤覃村毛澤覃陵園前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載歌載舞的場面還是讓我大吃了一驚。總覺得這氣氛不倫不類,這種熱烈、喜慶與這冥事的內核不相符合。
“這是做‘大清明’與做‘小清明’不同。”當地村民告訴我,“本地客家人風俗習慣做‘清明’有大小之分。做‘小清明’是自己家人祭奠死者,而做‘大清明’則是舉全族或全村,幾個村甚至于更加廣大之力舉辦清明掃墓活動,是對逝者最高規格的祭奠。一般情況下,只有兩種人才能享受。一是本地一姓的開山祖或是本姓的杰出人物;二是歷史上對本地域有突出貢獻或恩德的人物。顯然,毛澤覃屬于后者。做‘大清明’主要是紀念并彰顯其功德,所以,是喜慶吉慶的氣氛,可以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載歌載舞,大事張揚。”
毛澤覃陵園,建筑簡樸,風水很好。前面一條腰帶水,逶迤流淌,背靠大山松柏常青,大氣磅礴,與四周相擁的山麓形成一體,有氣象萬千景致。
半年后,一個隆重的“毛澤覃烈士陵園”竣工儀式在澤覃村舉行。來的人更多也更具代表性:有毛澤覃的至親毛遠新及女兒一行人;有中共十七大代表,來自湖南省湘潭縣韶山村黨總支書記毛雨時一行;有瑞金市委、市政府及鄉黨委、鄉政府的領導;有來自市直機關的干部及周圍鄉村的農民;還有一批造聲造勢的鑼鼓隊、秧歌隊以及表演人員。
與來賓一一握手后,筆者近距離地觀看了所有的議程。
毛遠新與張桂清,韶山村的毛家人與澤覃村人,肅立在毛澤覃墳塋前,畢恭畢敬地向毛澤覃的英靈獻花圈,聯手植下了長青樹……此后,有一個女人,毛澤覃的孤女年近80的毛雪英,每逢清明都帶著兒孫們來祭奠。賀麓成的妻子譚曉紅今年夏季來了;今年中秋,76歲的李敏也來到這座墳塋前致意,同時來向興建這座墳塋的人們致意……
奠基儀式是個坐標,之后,我的采訪被大大關注,澤覃村的干部、村民們不但更主動提供線索協助我采訪,并且因為紅林山區、嶺背山區是汀瑞游擊隊的大本營,村里提出要求,希望我們能夠合作,共同在澤覃村創建一個作家創作基地,每年組織作家深入到這片大山里來采風、寫作……
澤覃村原來有一座希望小學,隨著青年人不斷流動到城市里去打工,學校的孩子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三名學生四名老師,就不得不撤走了這個教學點。空出來的教室,就成為了我們的創作基地。初秋,我們在這座在大山深處掛牌創建了“贛州市文藝家澤覃村創作基地”“瑞金市文藝家澤覃村創作基地”。這個村莊里的創作基地,或是,一個全國最基層的創作基地。至今,我們已經有五批作家先后來此采訪。
經過了六個春秋的探索,采訪得到突破性的進展,奇跡終于垂青于我。
曾苦苦纏繞我的歷史謎團,隨著歷史人物的出現,輕而解密。那些日子,我把采訪的半徑劃得更大,深入到中央蘇區范圍的閩西諸縣。我竟然找到并采訪了當年曾隨毛澤覃打游擊的紅軍戰士,96歲的老人藍文才;繼而又找到并采訪了當年曾隨毛澤覃打游擊的紅軍戰士何富慶(曾有資料說他是出賣毛澤覃的叛徒)的獨生兒子,年逾60的何金生(化名)。
歷史的等待,對于藍文才來說,時間是太長了一點。經歷艱澀的尋找與等待,筆者于2011年秋在福建某鄉村尋找到了藍文才。96歲的藍文才覺得歷史不會就此罷了,77年來他一直都生活在那段歷史中,一生都在等待,等待一個明白的結果。
見了面,他突然明白,他要等待的人之一,就是我。他已經等了我77年,他清楚地記得每一件事,仿佛這些事就發生在昨天。他有點急切地敘述那段歷史,任淚水流淌在蒼老的臉龐上,爾后,十分寂靜地盯著我,問:“你說,我是不是真正的紅軍!”
我收斂起笑容,嚴肅地對接他深沉的目光,回答:“藍老,根據我數十年對紅色題材的研究,以及6年來對澤覃村黃埂窩紙寮戰斗的采訪,我認為你是一個真正的紅軍。”
“好!”
像托付了一項重大事情,這位96歲的老紅軍戰士重重松了一口氣,叫來了他的兒子做在場人,鄭重其事地用書面形式給我寫了份委托書,要求并委托我把這段歷史寫出來。
96歲的藍文才身材瘦削,精神矍鑠,皮膚白皙,言談舉止彬彬有禮。從外表看,他頗有氣質,像個文人,起碼不像是一個長期經歷苦難的人。經歷了長期的苦難,至今,他的心仍然沉浸于那段苦難之中,為此他記憶力超群,而且他只對那一段歷史記憶力超群。
建國后,藍盎子重新參加了工作,在龍巖地區水泵廠工作。“文革”期間,他曾經受到過沖擊,武斗時把他的肋骨打斷了幾根。因為他保留過一些原始的證據,而且,那時候王益群等一塊打游擊的紅軍戰士還健在,能夠互為證明。1980年5月27日,龍巖地區行政公署根據調查,專門下達了“巖署(1980)綜92號文件,《關于給藍文才同志徹底平反、恢復名譽的通知》。
冤情終究得以洗雪。質樸的藍盎子非常感激,非常高興,把文件拿給熟悉的人們看。隨著他的年齡日益增長,藍盎子的糾結日顯:我參加紅軍那么多年,出生入死,既然組織已經調查證明了這些,平反不是叛徒,我就應該是老紅軍,起碼是個失散老紅軍呀!這些,都是文件上證明了的,為什么不給我落實政策呢?!
在歷史的等待中,藍盎子確實是個有點矛盾的個案。他是失散老紅軍,這在那份平反文件中已經得到證實。但是,他沒有得到失散紅軍的一紙證明書。
2012年初,我們安排了一次歷史對接。
歷史與歷史聚會。等待與等待聚會。他們等待的也許是別的聚會,不料,卻等到了這意外的聚會。依然是那片山林,如今的名字叫做澤覃。96歲的藍文才,與101歲的張桂清走到了一起。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箬別溪水似乎更加洶涌,藍文才一眼就認出了張桂清,并喊出了她70多年前的名字——張愛蘭。一雙青筋凸顯的手,與另一雙青筋凸顯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淚水在眼眶流淌,藍文才撫著張愛蘭,述說70多年前,她在紅軍洗衣隊為他洗衣服的情景,那時,他騎馬……
陽光一覽無余,像是檢閱他們的憂傷,把所有沉睡的過往都慢慢叫醒。近二年來,張桂清大多數時間處于老年癡呆狀態。她聽不懂別人的話,也不與任何人交流。可是,當握著藍盎子的手,突然,她流淚了,思緒穿越到了80年前:“你那時好年青,還是小鬼……”
“對對對,那時我確實很小,大家都叫我藍盎子……”
淚水,在這一對百歲老人的臉龐流淌,也在我的臉龐流淌。我全身涌流著,一種發自心底的感動。久久地注視著這一對白發蒼蒼的羸弱老者,我想到的是:要敬重平凡人的偉大之處,也要敬重平凡人的高貴情誼。
如今,和煦的冬陽暖意融融,澤覃的漫山遍野鋪滿了落果,厚厚的一層層的毛栗子。